我出生在河北省一个贫困的小山村里。村子四周都是莽莽苍苍的大山。打从我记事起,就听村里人说我妈会驱蜂咒。小时候,不懂这话是啥意思,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个天大的本事。等到稍微懂点事后,我就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了,也觉得太不可思议,回家后就问我妈,她是不是真会驱蜂咒。
我妈笑吟吟地说:“我会呀。”
我缠着她说:“那就教给我吧。”我妈抚摸着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了,我就教给你。”
没等到我长大,我就见识到妈妈那驱蜂咒的厉害了。那年,我8岁吧,忽然得了胀腹症。那症状很常见呀,就是拉不出屎来,肚子胀得跟锅一样,疼得要死。我妈就请来了村里的医生。医生开出的药方更简单:喝蜂蜜水。那是为了润肠、排便。可我们这穷山沟里,到哪儿去找蜂蜜呢?
我妈急得团团转。这时,有好心人提醒她:山里就有放蜂人呀。我妈拎着半袋子麦子就上了山。我想赶快喝下蜂蜜治好病,就紧紧跟上她。
放蜂人就在西山的半山腰上。那里有片平地,摆着几十个蜂箱,边上搭了个简易帐篷,放蜂人就住在那里。一个浑身上下包裹得很严头上还蒙着纱巾的人正在蜂箱前忙碌着。还没到近前,就有蜜蜂飞过来,我吓得停住了脚步。我妈却赶过去,恳求道:“大哥,我家孩子得了病,得喝蜂蜜治病,请你打给我点儿吧。”说着,她就递上了那半袋麦子。那放蜂人看了看她,忽然说道:“我是给队上放的蜂,蜂蜜要交回去,不能私自卖。”我妈恳求他:“大哥,我这不是遇到难事儿了嘛。求求你,救救我家孩子吧。”放蜂人忽然淫邪地笑着说:“让我救救你儿子,那你先救救我吧。”
说着,他就动手来拉我妈。我妈后退了一步,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怒声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给你脸你不接着,就别怪我不客气啦!”放蜂人蔑视地咧着嘴笑:“哟哟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还敢说这大话。我就看看,你咋给我吃罚酒!”我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就退后一步,盘腿往地上一坐,双手在胸前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放蜂人耻笑道:“呵,你是大仙啊?还想给我做法咋的!”他话还没说完,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些原本在蜂箱里蜂箱外忙碌的蜜蜂们,像中了邪一样,纷飞而起,争相恐后地逃离,好像这里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我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妈妈会的驱蜂咒吗?那放蜂人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呆立在那里,像一根木头桩子。
不一会儿的工夫,蜂场上就异常地安静了,居然连一只蜜蜂都没有了。那放蜂人猛醒过来,扑过去撤出蜂箅子,这才发现上面一只蜜蜂都没有了。他连续撤了几个看着,都不见蜜蜂的影子。他忽然扔掉蜂箅子,跑过来,一头给我妈跪倒,连磕了3个响头,苦苦哀求道:“姐,姐呀,是我不对!我该打!你就放我一马吧!蜂都跑了,我就挣不到钱了,分不到口粮,我家都得挨饿啦!姐,你就说,让我干啥吧!”我妈说:“我要跟你换一瓶蜂蜜。你要不换给我,这些蜜蜂一只都不會飞回来的。”放蜂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帐篷里,拿出了一瓶蜂蜜,递给我妈。我妈接过蜂蜜,把那半袋子麦子放到地上,转身就走。
放蜂人急得大喊:“姐,那些蜂,啥时候回来呀?”
我妈头也不回地说:“半个钟头以后。”
我妈走到我面前,拧开蜂蜜瓶子盖,就急不可待地把蜂蜜倒进我嘴里。我喝着甜甜的蜂蜜,再也忘不了,那是我今生今世喝过的最好喝的蜂蜜呀。我喝了几大口蜂蜜后,我妈就拧起盖子,收好了蜂蜜。我问我妈:“妈,你的驱蜂咒真厉害啊。”我妈把我搂进怀里,没说话。我却看到,她的眼角儿溢出泪水来。我说:“妈,你教给我驱蜂咒吧。”我妈使劲地点了点头,仍不发一言。
喝了一瓶蜂蜜,我的病好了,我妈却得了病。她的嗓子肿得堵住了嗓子眼儿,说不出话。她也不找医生看,每天自己爬到山上去采许多草药,回来自己熬了,捏着鼻子喝下去。直到半个月后,她的病才好了。
我还缠着我妈教我驱蜂咒,但她却说我岁数还不到,力气不够,驱不走蜂,反倒会被蜂所害。想到一群黄蜂对着自己连冲带蜇,我就怕得心里直起鸡皮疙瘩,这学驱蜂咒的念头也就打消了。但平心而论,我想再看看我妈驱蜂,可惜没有机会。她这个本事,不是轻易就肯展示的。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县一中,在那里住宿学习,半个月才能回趟家,跟我妈聚少离多。初二那年秋天,刚开学没多久,一天上体育课时,我跑着跑着,忽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老师连忙把我送进了医院,并通知了我妈。
我妈赶到医院,抱着我哭成了泪人。好一阵子,她才平静下来,找医生问是怎么回事。医生的解释是,因为我家生活条件差,我的身体素质也差,现在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很弱,吃下了东西也不见得能吸收,学习紧张再加上大活动量,一下子就崩溃了。我妈问医生该怎么治疗?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多补充动物性蛋白,逐渐增强我的身体机能。
我妈文化水平不高,不知道动物性蛋白是啥。医生进一步解释说,动物性蛋白自然从动物身上摄取,比如鱼虾、肉类、蛋类。我妈听了,就低着头不说话了。我家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我上学的学费都成问题,又让她上哪儿去搞这些动物性蛋白呢?
我妈只在医院陪了我一天,就走了。
两天后,我妈又赶到医院来,却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把一个竹篮子放到我面前,打开上面苫着的布,我发现下面竟是半篮子炒得金黄金黄的蜂蛹。我惊奇地看着我妈,问她是不是跑到山上,做法施了驱蜂咒,把那些马蜂驱离,然后摘下蜂巢,把其中的蜂蛹炒了给我送过来?我妈使劲地点头。那一瞬间,我泪如泉涌。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吃到我妈送来的炒蜂蛹。我妈强行念起驱蜂咒,导致她的嗓子成天肿着,吃啥药都不管用,她也成天说不出话来。我真怕她的嗓子会就此哑掉,成了哑巴,就劝她不要再去逮蜂蛹了,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每听到此,我妈总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不作任何表示。我知道,她不作表示,就表明她根本不会听我的话,还会运驱蜂咒啊。
好在两个月后,天就冷了,渐渐进入了冬天。冬天的蜂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留下逐渐干枯的巢在风中晃动,更无处去找蜂儿了。我妈这才住了手。这时,奇异的一幕又出现了。我在吃了无数的蜂蛹之后,身体竟强壮起来,不光能吃能喝,而且还长高了,与普通孩子无异。我妈笑着把我搂进怀里。她又开始上山采药,回来给自己熬制。这次她病得很重,直到半年后,嗓子的肿胀才消下去,也才能说出话来。但她的声音中已带着些沙哑,再不像以前那样圆润,而且终生未愈。
大四那年春天,我又一次遭遇到命运的坎坷。莫名其妙地得了个偏头疼的毛病,一看书一思索问题就头疼,头疼欲裂啊,吃啥药都不管用,直想撞墙去。教授说我这个状态,没办法写论文,好在别的课程都已结束,他建议我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调整调整精神状态。我就听了他的话,回到老家。
我妈一见我的样子,就吓得跳起来:“儿呀,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我说了实情:“我一看书一想问题就头疼。”我妈说:“那咱就不看书不想问题了。”我苦笑着说:“不看书不想问题了,我咋毕业呀?毕不了业,咋找工作?”我妈倒想得开:“毕了业找了工作,还是头疼,不还是上不了班吗?钱没挣来倒落了个残疾,不值啊!还不如身子骨棒棒的,就种咱这几亩地,倒落得个舒坦。对了,妈该教你驱蜂咒了。”
我一愣:“干啥现在教?”
我妈说:“你该学了。好东西,不能失传了。我岁数也大了,腿脚不利落,万一哪天上不了山了,还怎么教你呀。”
我就跟着我妈上了山。
上山途中,我妈就把驱蜂咒教给我。简单说来,那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发声。但这种发声很有规律,也不长,只是要反复念,倒也简单易记。还没走到山上,我已经记下了。我妈听我背了几遍,都一点儿没错。她顿时高兴起来:“还是我儿聪明,一说就记下了。你妈笨呀,当初背了半个多月呢,因为背得不准,试的时候还让蜂蜇過好几回呢。”
走到半山腰,我妈就带我钻进一条小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洋槐树。她指着洋槐树说:“马蜂最爱在这种树上做巢,要注意了。”很快,我们就发现了一个蜂巢。我妈让我在离蜂巢两米来远的地方站定了,双手合十,念起驱蜂咒。我念了一遍,没有任何动静,还看到马蜂如常,在蜂巢上出出进进,看来是没起作用啊。我妈又让我念着,她则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她忽然说道:“你念得不对。”我惊异地问:“咋不对了?一点儿都没错呀。”她说:“正经的驱蜂咒,不是念出来的,而是发出来的。”说着,她就给我做了一个样子。我悉心观察,这才发现我妈的驱蜂咒真不是念,而是用舌头在口腔里摩擦发出的声音。随着她发出的声音,那巢里的马蜂惊恐地四散奔逃。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发起了驱蜂咒。那蜂巢里的马蜂很快就跑光了。我妈惊喜地说:“你学会了。”我也不知道那巢蜂全都跑光是我妈的本事还是我的本事,就又找到一个蜂巢演练。果然,我的驱蜂咒一发出来,那些马蜂都四散奔逃,很快就没了踪影。我确实学会了驱蜂咒。这时,我也觉得嗓子干疼干疼的。但我顾不得嗓子疼,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马蜂是被我的咒语吓跑的,还是被我发出的声波震走的?
我脑子里灵光乍现:这不正是我苦寻无果的毕业论文题吗?
我赶紧告别我妈,跑回城里,在大学的实验室里做起了实验。我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人的发声与蜂的听觉系统是否能够发生共振。通过一系列的实验数据表明,人在一种特别方式下发出的声波,恰好能与蜂的听觉系统产生共振,让蜂产生强烈的刺激,纷纷逃出共振场。这就是驱蜂咒所以能发挥作用的原因。
写着论文,我的头再也不疼了。我知道,这是我妈送给我的一份大礼。让我不明白的是,我妈一次次用如此奇特的方式帮我,是冥冥中注定的天意,还是那超越自然的母爱?我想不透啊。也只能唏嘘,有些事,确实是解释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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