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天上下起了雪霰。一辆马车“吁——”的一声停在任家大院门口,任老爷正要上车,却隐约觉得炉灶边有动静,就走了过去。
刘仓早被冻醒了,他紧贴着尚有余温的灶门,见任老爷过来,就翻身跪下,听候发落。
上个月,任家修堂楼,把方圆百里的木匠、画匠、泥瓦匠请了个遍,加上小工近三百人,于是支了三方大灶,二十多名长供应饭食。刘仓携幼子逃荒到此,白天扛小工修堂楼,晚上靠大灶的余温挨过严冬寒夜。昨天堂楼完工了,刘仓领了工钱,却愈加愁苦起来。
磕了两个头,刘仓说:“老家遭灾了,蒙老爷恩惠,在这里躲饥荒。”
任老爷“哦”了一下,拍拍雪霰,正要转身钻进马车,“咳——咳——”灶膛里传来两声脆亮的咳嗽。任老爷探身觑向灶膛,只见灶膛口钻出一颗圆滚滚黑黢黢的脑袋,眉眼忽闪地瞅着他。“嘿呵——”任老爷胡子抖了几抖,乐了。
刘仓慌忙将黑脑袋摁进灶膛,求饶道:“惊着老爷了,小的给您叩头赔罪。”
任老爷“啪嗒”一下将脸拉了下来。刘仓见状,急忙拍拍灶门,黑脑袋又老鼠出洞一般犹犹疑疑地钻了出来。任老爷哈哈笑起来,吓得“老鼠”缩进灶门,不敢再露头了。
“哪里人?”任老爷捋须问道。
刘仓回道:“老家密县,遭了洪灾,到宿县投奔亲戚,老婆饿死在半道上了。”
任老爷又瞄了一眼黑洞洞的灶门,说:“明儿个,孩子跟着我捧壶,这三个灶送给你,扒砖,盖间小厦,暂避荒月吧。”在豫东一带,小厦就是指在原建筑旁接建出来的小房子。
三日后,刘仓在任家大院东南墙角处起了半间厦,用余砖砌了个小灶,做起了卖肉盒的营生。
刘仓原在县衙里做过厨子,因身染疟疾,被遣回老家。他做得一手好肉盒,熬得一锅好豆粥。肉盒状如金盘,盒内裹牛肉细末、过油细粉,先炸后蒸再炕,入口外焦里软,糯香满口;豆粥色如美玉,滑若凝脂,单箸一挑,溜儿尺许不断,撒上香卤黄豆,如镶黄玉。二者实是绝配,奇的是,肉盒泡进粥内,良久不萎,吃时仍然酥脆不说,肉盒的焦香与豆粥的清香混在一起,让人顿觉满口香滑,意犹未尽。
刘仓嘴甜,做人规矩,名声很快传出去,新客加老客,队就排到了街上。
刘仓不忘任老爷的恩德,每日第一锅肉盒都要赶在卯时前送到任家大院,从未间断。任老爷爱吃虾米,却嫌虾米细零散碎,磨舌扎嘴,刘仓就用汆过虾米的水和面,又把肉盒在炸过虾皮的芝麻油里小火文煎。煎好,他用桑皮纸包了,装进香椿木做成的食盒,趁热送到任家的餐桌上。
吃口香软浓郁的肉盒,再喝口滑若凝脂的豆粥,任老爷怎能不爱上这口儿?
一日,任老爷觉得肉盒铺窝在角落里太寒碜,就把临街的两间门面腾给刘仓。刘仓不敢辜负,拾掇倒腾一番,就挂牌开张了,还特意请人制作了一块斗大的招牌:“半间厦肉盒铺”。
半间厦肉盒铺不再局限于肉盒和豆粥,而是将大台面上的经典豫菜,如糖醋软熘鱼焙面、煎扒青鱼头尾、炸紫酥肉、扒广肚、牡丹燕菜、葱扒羊肉、炸八块、烩三袋等改良成市肆菜,一时门庭若市,魁聚一家。食客的长队又招引了外地人品尝,一年不到,半间厦肉盒铺就成了一家有模有样的饭庄。
刘仓有了钱,就在西街置了一栋小楼,把卖凉茶粉糕的俏寡妇娶回了家。
任老爷靠经营煤场发家,煤道上的朋友自然很多。这天,阜阳的杨老板沿响河運煤途经虞城,决定下船会会老友。当年,若无任老爷相帮,他难有今日。
杨老板知道半间厦肉盒铺与任老爷的渊源,就提前订好了席位,携厚礼敲开了任家大院的大门。老友相见,分外高兴。任老爷差人相邀虞城头脸人物作陪,好好招待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老友。
众人来到半间厦肉盒铺,刘仓打了声招呼,就踅回灶台忙碌起来。
席间,上了十四道菜,特色各异,其中四个热菜翡翠焙面熘鱼、豉汁蒸鲳鱼、鸡腰豆腐和竹荪菊花鱿鱼卷,尤其受到杨老板的赞赏,最后上桌的肉盒和豆粥更是让杨老板胃口大开,赞叹连连,酒也就喝得过了量。
饭毕,醉意十足的杨老板到柜台付账,任老爷未劝住,就瞟了一眼刘仓。
刘仓忙说:“您是任老爷的客人,这顿饭小人请了。”
杨老板“哗啦”扔下五个银元,说:“轮不上你请。”
刘仓摆手说:“杨老板,这钱真不能收。”
杨老板哈哈一笑:“收了收了。”
刘仓看了一眼任老爷,他正盯着檐下一只上蹿下跳的鸟出神。刘仓说:“那就给您打个折吧,酒器、冷盘、果馔免了,回找您两个银元加十个铜元。”
刘仓将钱递给杨老板。杨老板摆摆手,说声“罢了罢了”,就出了肉盒铺。待刘仓追出门外时,任老爷的马车却已拐弯不见了。
翌晨,下起了雪,刘仓去任家大院送肉盒和豆粥,怕雪淋了,用身子护着。他敲了半天门,未开,竟惹得大院里狗叫连连。一连三天,刘仓都未敲开任家大院的门。
管家出门,刘仓跪在雪泥里,双手搂住管家脚脖子不松手。管家叹了口气,说:“那天,你那肉盒做得太硬,硌酸了老爷的牙。”
刘仓磕头连连,嘴里呜呜道:“鸡蛋和面,先炸后蒸再炕,松软得很哩。”
管家又叹了口气,提起食盒,领刘仓进了大院。
管家将食盒提到老爷面前,打开,香气扑鼻。许是狗闻到了香味,又叫了起来。任老爷嘬了一口白铜鎏金烟袋嘴,说:“狗,喂熟了不叫。去,拿去喂喂这个不懂规矩的畜生。”
刘仓“扑通”跪在地上,再也不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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