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_在线阅读,关于魏忠贤的书

第七回侯一娘入京访旧王夫人念故周贫
    诗曰:
    拟效桃园结孔怀,须知天意巧安排。
    乘时事业轰天地,未遇身名困草莱。
    贫里光阴情不已,难中知遇果奇哉。
    从今母子分南北,回首云山天一涯。

    话说进忠等发誓同盟,祭拜毕,烧化纸钱,将福物煮熟,聚会众孩子饮了一日散去。果然情投意合,终日游荡。看看岁残,人家都收拾过年。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早春天气。但见:
    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似开图;万物生辉,遍地芳菲如布锦。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冻山泉溜,尽放萌芽经路青。
    正是那:
    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
    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了新春,那石林庄虽是个村庄,到也风俗淳厚。人家贺节,皆尊长敬客。一娘在庄上也是这家请那家邀,到元霄还请不了。又住了个把月,只见风和日丽,草绿花香,人家士女皆车马纷纷拜扫先茔。又早是清明节近,客妈妈也备酒肴请几个亲眷并一娘同去上坟游春。众女眷也轮流作东,又顽了几日。
    过了清明,一娘也思及丑驴死得可怜,无人烧化纸钱,浪荡游魂不知飘泊何所,也备了些羹饭,唤着辰生,就在溪边树下摆设了,望空遥祭,哭了一场。
    正是:
    垒垒荒坟陌路边,从来客栏?嗳弧?
    试观嫠妇山头望,野祭招魂鬼不前。

    一娘哭了半日,众妇女劝住。回来见这春名人轶事光明媚,触景生情,想起云卿临别之言,余情不断,又要入京去寻,先唤辰生来与他说知。进忠道:“这样好安稳日子不过,却要去投人,倘或不在,那时怎处?”一娘道:“在此住着也非常法,久住令人厌,他虽不赶你,你自己住得也没趣。不如走一遭,过些时再来,人情也新鲜些。”进忠见他必于要去,料难拗他,答应了。出来,对刘、李二人说道:“明日要与贤弟们分别了,不知何时再会。”永贞道:“哥哥要去,我们也同你去。”刘瑀道:“你不得去的,你公公如何肯放你去?只是望哥哥早些回来,我们到店里去吃杯叙叙别。”
    不说他三人去吃酒。且说一娘来对客妈妈说了要上京,客老道:“既是大嫂坚执要去,也不好再留,只是务望还来走走。”妈妈便置酒与一娘送行。
    一娘吃过酒,谢了,回房收拾行李。陈氏晚间又备酒在房内饯行,举杯向一娘道:“难得大娘下顾,一向怠慢。幸喜情投意合,本意常在此相聚,不料又要远行,只是我有句话,久要向大娘谈,又恐不允。”一娘道:“一向承大娘恩情,感激不尽。今一旦别去,原觉没情;奈因舍亲久别,急欲一见。
    有甚话,但请分付,无不从命。“陈氏道:”你我相处半年多,一旦分离,恐日后相逢,或孩子们他日相见,情意疏了,意欲与大娘拜为姊妹,将月儿聘定辰生,不知意下如何?“一娘道:”多承大娘美意,只是我仰攀不起,姊妹已不敢扳,况姐儿下配犬子,怎么当得起?“陈氏道:”甚么话?我们也不过庄户人家。“遂令丫头摆下香案,同拜天地。却是一娘长些,二人又对拜过了,复拜了亲。向客老夫妻也拜过,又叫过辰生并印月,各拜了姨娘、丈母。小夫妻又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拜过。陈氏分付印月道:”以后哥哥相见,不要生疏了,须以嫡亲相待。“复坐下吃酒,正是:
    莫把他人强作亲,强来到底不为真。
    谁知今日称兄妹,翻作《西厢》待月人。

    饮至更深方散。
    五鼓起来,吃了饭。客老送了五十两盘费并衣服行李,陈氏又送了二十两并衣服首饰等物。一娘谢了,收起,叫进忠备马。客老道:“一匹马难骑两个人,到路上也无人寻草料,不如留在这里,迟日再来取罢,且雇两个骡子去。”一娘拜谢了众女眷,到厅上,等骡夫到了,遂将行李等搭上。客老道:“脚钱一两六钱,我已付清与他,送到前门上卸的。恐他们路上须索,不要理他。”一娘又谢了众人,大哭一场。印月也知,扯住姨娘,大哭不放,丫头们强抱了去。一娘同进忠上了牲口,凄凄惶惶而去。
    此时日色才出,走了有二三里路,进忠道:“再个兄弟说来送我,怎么还不见来?”骡夫道:“想是在大路上哩。”又走了里许,只见有人在后面喊道:“哥哥缓行!”进忠勒住牲口,回头看时,见刘、李二人也骑着马来了,后面挑了两担走到,三人并辔而行。永贞道:“哥哥来得恁早,我们半夜里宰了羊,煮熟了才来。且到前面柳阴下去。”挑担的先走,众人来到树下芳草坡前,铺毡坐下,请一娘上坐,众人围坐,摆下肴馔,永贞斟酒奉一娘道:“孩儿们一向未曾孝敬得母亲,今日远行,聊备一杯水酒,略伸孝敬之意,请母亲满饮此杯,望前途保重。”一娘接酒称谢。饮毕,刘瑀也敬了一杯。二人又敬了进忠。众人狼吞虎咽,吃了一会。日色将中,骡夫来催道:“晏了,走罢,要趱路哩。”一娘等起身,三人扶一娘上了牲口,刘瑀道:“我们再送母亲、哥哥一程。”进忠道:“兄弟们回去罢,送君千里终须别。只是兄弟们前程万里,须各努力保重要紧。”永贞道:“哥哥到京有便,务望寄封书子来。若寻到亲戚,望早早回来。小弟们有便,自也来京看你。”三人相对大哭,好难分手,有诗为证:
    驻马高林日欲晡,嗟君此别意何如。
    东风吹酒壮行色,万里雄心一剑孤。

    进忠别了二人,随了一娘上路。正是暮春天气,一路上山明水秀,草色花香,飞尘扑面。说不尽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到了京师。在前门上寻了客店,安下行李,打发牲口去了。母子二人进内城来观看,果然是玉京天府,铁瓮金城,比别府大不相同。只见:
    虎踞龙盘气势高,凤楼麟阁彩光摇。
    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依山插锦标。
    白玉亭台翻鷕鷟,黄金宫殿起鲸鳌。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阙恩光接绛霄。
    三市金缯齐凑集,五陵裘马任逍遥。
    隗台骏骨千金价,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会九州传禹贡,朝宗万国祝嵩高。
    应、刘文字金声重,燕、赵佳人玉色娇。
    召公遗爱歌熙皞,圣祖流风乐舞尧。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溪桥。
    重关拥护金汤固,海宴河清物富饶。

    一娘到了前门,见棋盘街上衣冠齐楚,人物喧闹,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闹热,比别处气象大不相同。看了一会,走到西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水巷口,各店都挨挤不开,见估衣铺内一个老者独坐柜外,进忠上前拱手问道:“借问爷,子弟们下处在那里?”老者说:“一直往西去,到大街往北转,西边有两条小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唤做新帘子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旧帘子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都是子弟们寓所。”进忠谢了,同一娘往旧帘子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口走进去。只见两边门内都坐着些小官,一个个打扮得粉妆玉琢,如女子一般,总在那里或谈笑、或歌唱,一街皆是。又到新帘子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来,也是如此。进忠拣个年长的问道:“这可是戏班子下处么?”那人道:“不是。这都是小唱弦索。若要大班,到椿树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去。”进忠道:“有多远?从何处去?”那人道:“有五六里远哩。往西去不远就是大街,叫驴子去,那掌鞭儿的认得。”进忠拱拱手别了,出巷子来,引着娘走上大街。见牌楼下有一簇驴子,进忠道:“赶两头驴来。”那小厮牵过驴问过:“那里去的?”进忠道:“椿树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母子二人上了牲口,一刻就到了。掌鞭儿道:“是了,下来罢。”进忠道:“送我到班里去。”驴夫道:“进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就是了。”
    二人下来,还了钱,一娘站在巷口,进忠走进巷来,见沿门都有红纸帖子贴着,上写某班某班。进忠出来问一娘,是甚班名,一娘道:“是小苏班。”
    进忠复问人,那人道:“你看门上帖子便知,你不识字么?”进忠却不甚识字,复来对娘说了。一娘只得进巷来,沿门看去,并无。只到尽头,有一家写着是王衙苏州小班,一娘道:“是了,或者是他借王府的名色也未可知。”
    自己站在对墙,叫进忠去问。进忠到门前,并不见个人;站了半会,也没人出来,只得走进去,看见门都锁着,没有在家。进忠便往外走,撞见一人进来,喝道:“做甚么?撞日朝哩!”进忠往外就跑,那赶了出来。一娘迎上前,道了个万福,道:“借问老爹,这班可是苏州小班?”那人道:“正是。”
    一娘道:“班里可有个姓魏的?”那人想了一会,道:“有个哩。”一娘道:“他是我的亲眷,相烦老爹进去唤他出来。”那人道:“不在家,到内相家做戏去了,明日来罢。”一娘谢别,走上大街,叫驴子回下处来。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许多苦楚,今日才有好处。”
    回到寓所,心中有事,哪睡得着?正是:
    良夜迢迢玉漏迟,几回歌枕听寒鸡。
    举头见月浸窗纸,疑是天光起着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
    点头换出扶桑日,呵气吹残北斗星。
    天色才明,就起来梳洗,吃过饭,日已出了,心中想道:“我若自去寻他,恐怕班里人看见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当。”踟躇了一会,“还是叫辰生去罢。”
    遂叫辰生来,分付道:“你到昨日那班里去问声,可有个魏云卿,他是苏州人,是我姨弟。你寻到他,说我特来投他,是必同他来。”说毕,进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转来道:“你可记得么?”进忠道:“记得。”又去了。一娘又唤回来道:“你莫忘了,说遍我听。”进忠道:“这几话有甚难记?”一娘把了些钱与他叫驴、买东西吃,进忠接了。才走出门,一娘又叫回来。进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么?你要去自去,我不会说!”把钱向地一掠,使性子坐着不动。一娘央了他半日,才拾起钱来要走。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东西与你带去。”向手上解下一个小小金牌子来,代他扣在指头上,道:“这是我姨娘与我的,你带去,见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这里了。”进忠拿了,飞也似的去了。
    一娘独坐等信,好不心焦。心中忖度道:“此刻好到了。”过一刻,道:“此刻好说话了。”一条心总想着他,直等到傍午,也不见回来,想道:“大约是留他吃酒饭哩!”又等了半日,渐渐天晚,也不见回来,又想道:“我昨日耽搁了许多工夫,回来也只午后,他是熟路,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定是在路上贪顽了。”
    自己坐在店门前,等到日落,才远远望见辰生独自跑回。一娘迎到檐前,问道:“你怎么去这一日才来?可曾寻到他?怎么不同他来?”进忠喘了一会气,才说道:“鬼也没得一个。”一娘道:“怎么说?”进忠说:“我到他门前,见门关着,我不好敲,直等到小中,才有人开门。我正要问他,他又出去了,又等了半日才回来。又要问他,他又同人说着话进去了,我只得坐在门栏上。半日才见昨日那人家来问我:”可曾见他?‘我说:“没有’。那人道:”等我叫他出来。‘那人进去,叫出个髡头小孩子来,才好十七八岁,问道:“哪个寻我?’我说:”寻魏云卿的。‘那小子道:“没有’。竟关上门进去了。那人后又出来问道:”可是他?‘我说:“不是魏云卿。’那人道:”这一带班里总没有个魏云卿,想是在别的班里。‘我说:“不认得。’那人道:”我同你走走去。‘将一条巷子都走遍了,也没得。那人道:“五十班苏、浙腔都没有,想是去了。前门上还有几班,你再去寻寻看。’那人就去了,我也来了。”一娘听见不是,正是:
    眉头搭上三横锁,心内频添万斛愁。
    不觉眼中垂泪,心里想道:“我受了千辛万苦,死中得活,也只为这冤家,谁知今日又成画饼!”连晚饭也不吃,就和衣睡了。一夜忧苦自不必说。
    次早起来,只得又叫进忠支孝顺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同去访问,并无消息。住在店内,逢着吴下人便问,也无一人知道。又想道:“他莫不是上了前程,在那个衙门里?”又央人到各衙门里访,也无踪迹。又住了些时,客店里人杂,进忠便搭上了一班人,抓骰子,斗纸牌。一娘着了忙,把他手上金牌子解下来。后来便整几夜不归,一娘说说他,他便乱嚷乱跳。一日回来反向娘要钱买酒吃,一娘回他没钱,他竟将一娘的新花绸裙子拿着就走,又几夜不归。一娘气得要死。正值京中米粮贵,又无进入,正是坐吃山空,不上半年,盘费都完了。思量要回客家去,又怕人情世态,当日苦留不住,今日穷了又来,恐人恶嫌。进忠也恋着那班人顽耍,反说道:“当日谁叫你来的?如今又带着鬼脸子去求人。”母子们又吵闹了一场。渐渐衣服当尽,看看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冬,天气冷得早,衣食无措,一娘只得重整旧业,买了个提琴沿街卖唱,走了几日,觅不到三五十文钱,连房钱也不彀。一则脚小难行,二则京中灰大,一脚下去,连鞋帮都陷下去了,提起来时,鞋又掉了,一日走不上几家,故无多钱。回到下处坐着烦恼,店家道:“走唱最难觅钱,如今御河桥下新开了个酒馆,十分齐整,你不如到那里赶座儿,还多得些钱。”
    次早,一娘走进城来,竟往御河桥来,迎着北风,好生寒冷,不一时望见一所酒楼,只见:
    湘帘映日,小阁临流。一条青旆招摇,几处纱窗掩映。门迎禁院,时闻仙乐泠泠;轩傍宫墙,每见香花馥馥。金水河,牙樯锦缆,时时知味停舟;长安街,公子王孙,日日闻香下马。只少神仙留玉佩,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进店来,先对店主道了个万福,道:“爷,我是个南边人,略知清曲,敢造宝店,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乱伏事贵客,望爷抬举。”店家见他生得标致,先引得动人,便说道:“且请坐,还没有客来哩。”一娘坐下。店家道:“大嫂寓在那里?”
    一娘道:“前门陆家饭店。”店家道:“共有几口?”一娘道:“只有一个小孩子。”店家道:“这也容易养活。”一娘道:“全仗爷抬举作成。”店家道:“一路风吹坏了,小二拿壶暖酒与大嫂荡寒。”店家收拾了四个小碟儿,小二拿上酒来,店家走来陪他。一娘奉过店家酒,拿起提琴来,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称赞不已,连走堂的、烧火的都挤来听,齐声喝采。店家喜他招揽得人来,就管待了中饭,到晚,吃了晚饭,又吃了壶热酒,才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钱三五钱不等,甚是得济。
    一日回来,进忠已四五日不归,到黄昏时,吃得大醉而来。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才说他道:“你终日跟那起人做一处,必做不出好事来。
    这禁城内比不得石林庄,若弄出事来,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馆内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还可寻钱贴用。“进忠道:”没得舍脸。“说着跑出去了。
    一娘气了一会,才到酒馆中来,唱了半日,到东边一个小阁里来,见有两个人在那里对饮,上手是个清秀小官,对坐的那个人,头戴密绒京帽,身穿元色潞绸直身,生得肥伟长大,见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转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几杯,一娘起身走到对席上唱,那人犹自看着他。
    又唱过一遍,钱都收了,重到阁子上,见那两个人已去了。一娘走出来,见那二人还伏在柜上与店家说话。一娘站在旁边伺侯,只听得店家道:“晓得!领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没有把钱与一娘。店家点头,唤一娘到面前说道:“才二位是吏科里的掌家,他晚间要留你谈谈。”一娘道:“使不得,我下处没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门好不势耀利害,我却不敢违拗,当不利他的计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将小阁儿收拾干净,铺下床帐等候。到黄昏时二人才来,到阁上坐下,请一娘上来坐在那小官肩下,摆上肴馔。店家道:“二位爷请些,总是新鲜的。”一娘奉过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过骰子,请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啧啧称羡。那人道:“从来南曲没有唱得这等妙的,正是‘词出佳人口’。记得小时在家里的班昆腔戏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绝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见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师虽有数十班,总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爷贵处那里?”
    那人道:“山东。”一娘道:“我也曾走过山东的,爷是那一府?那人道:”临清。“一娘道:”我也曾在临清住了二年的,那里有位王尚书老爷,爷可知道么?“那人道:”王太老爷去世了,你怎么认得的?“一娘道:”我在山东走过好几府,惟在临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内顽耍,王大爷十分和气,不知可曾中否?“
    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么?”一娘道:“正是。爷怎么认得的?”那人道:“我说有几分面熟哩!先见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来,原来比当日胖了。”一娘新道:“老了。”那人道:“还不觉,丰姿如旧。如今大爷做到吏科给事,奶奶时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访寻你哩。你家老丑与辰生好么?”一娘将前事大概说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寻你不见,原来遭了这些大变。”一娘道:“爷上姓?”那人道:“我还认得你,你到不认得我了?我是贻安。”一娘道:“爷发了身了,故此不认得。这位爷尊姓?”贻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吴爷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别十五六年,当初只好十多岁。”店家道:“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各饮一杯。”六郎道:“我们就行个喜相逢的令罢!六个骰子凑数算,少一点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赌酒,直至三更才散。贻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两人都是久旷的,说不尽一夜欢娱。
    次日还未起来时,王府里早差了长班来接,一娘慌忙起来梳洗,吃了早饭,上马同至王老爷赐第。门上回过,里面传梆,着家人出来唤一娘进去。
    管家婆引进后堂,王奶奶尚未梳洗。一娘叩下头去,王奶奶一把扯起来道:“好人呀!一去就不来了,叫我何处不着人问到了你!一向在那里的?辰生好么?”
    一娘道:“多谢奶奶挂念。”遂将别后事细说一遍。王奶奶道:“原来受了这许多磨难的,我说怎的不见你来?”丫头拿茶来与他吃,王奶奶才来梳洗。一娘坐在旁边,只听得房内孩子哭,一娘道:“奶奶有几位公子?”
    王奶奶道:“我生了两个,都读书去了。这是丫头生的。”梳洗毕,拿上茶来,一娘吃了点心。王奶奶见他身上衣服单薄,取了两件绵衣与他换了。少顷,王老爷回来。一娘出来迎接,见王老爷比前胖了许多。见了一娘道:“贵人难见面,一向在那里的?”一娘叩了头,王老爷换了便服道:“坐着。”
    一娘道:“老爷未坐,小的怎敢坐?”王老爷道:“你又讲起礼来了。”一娘只得坐下。王老爷道:“你没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里的?”王奶奶将他遇难之事说了。王老爷道:“你家老丑殁了,可曾另寻个对儿?”一娘道:“没有。”王老爷道:“你家辰生哩?”一娘道:“在前门陆家饭店里。”
    王老爷道:“分付长班把他行李发来,并唤他孩子来。”小厮答应去了。王老爷道:“老一来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临清去顽顽。”王奶奶道:“甚么差使?”王老爷道:“因关白平复了,差我去安抚朝鲜。先打发你们回去。”三人同吃了早饭,王老爷出去拜客,午后才回。
    长班取了行李同进忠来。小厮领他入内,一娘道:“来叩老爷、奶奶头。”
    王奶奶道:“去时才几个月,如今这样长大了,取酒饭与他吃。”三人坐下饮酒。王老爷道:“你几时到京的?米贵得狠哩!”一娘道:“来有八个月了。当初云卿原约来京一会,不意至此遍访不遇,故此耽搁至今。”王老爷道:“他到京第二年就上了前程,在京中住了七八年,去年春间才选到广东去了。却好吴益之是他的上司,甚是看顾他。前日有书子来,说新丧了偶。
    你如今也是寡居,不如还与他做一对儿也好?“一娘道:”他如今有钱有势,愁没有矫妻美妾,还要我么?“王老爷道:”他到是个有情的,提起来就眼泪汪汪哩!“饮至更深方睡。
    次日,王老爷伺候领敕、辞朝、送行、请酒,逐日不闲。进忠仍旧恋着那班人,不肯随娘去。一娘求王老爷处治他,王老爷道:“京中光棍最多,且不怕打。今日处了,明日又是如此,只有管你儿子为是。”王奶奶对王老爷道:“老一随我们回去,你把他儿子带去吧。”王老爷道:“那小厮眼生得凶暴,不是个安静的,带去恐怕生事。我看别衙门有用得着人的,荐他去做个长随,有了管头,那起光棍就不敢寻他了。”次日对一娘说了,叫长班来分付道:“这魏进忠的母亲要随家眷回临清,他在此无依,你去看那个衙门用得着人,可作成他去做个长随。”长班回道:“只有中书程爷对小的说要个长随的,请老爷发个帖去,没有不收的。”王老爷进来对一娘说了。娘儿们商议停当,王老爷发了帖,长班领他到程中书寓所来。正是:
    未入黄扉称上相,蹔栖徽省作亲随。
    毕竟不知进忠去做长随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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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程中书湖广清矿税冯参政汉水溺群奸
    诗曰:
    莫把行藏问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时个个嫌。
    树出高林先被折,兔谋三窟也遭歼。
    瘠人肥己如养虎,用尽机关亦枉然。

    话说王府长班拿了帖,领进忠到程中书寓所。门上禀知,唤进忠同长班进去。都叩了个头。长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爷差来的,王老爷拜上老爷:这魏进忠的父亲是家太老家门下写书启的,他今在家老爷衙内伏事。因家老爷出差去,因老爷前分付要一个长随,小的禀过家老爷送来伏事老爷的。”
    程中书见进忠生得干净,说道:“人恰用得着,只是这我这冷淡衙门,比不得你老爷那里,恐他受不惯。”长班道:“他年纪小,也还伶俐,叫他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些规矩,若得老爷抬举,成名人轶事人何难。”程中书道:“拜上你老爷,容日面谢罢。”
    发了回帖,赏长班五钱银子。长班叩头谢了赏,道:“小的还领他去,等家老爷起身后,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来。”程中书道:“也罢。”二人同辞了出来,回覆王老爷话。
    次日,王老爷先打发家眷出京。一娘叫进忠来,分付道:“你如今有了管头,比不得往日了,须要小心谨慎伏事。我去不多时,就同奶奶回来,你须安分学好,免我牵挂,衣服行李都与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见?姨弟,与他看,他就知道了。”进忠直送至良乡,才洒泪别娘回京。正是:
    怀抱瞻依十数年,艰难困苦更堪怜。
    今朝永诀长亭畔,肠断孤云泪雨悬。

    进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爷起了身,才回来拿了行李,长班送他到程中书处。进忠到也小心谨慎,伏事殷勤。他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虽生得长大,却也皮肤细白,程中书无家眷在此,遂留在身边做个龙阳。凡百事出入,总是他掌管,不独办事停当,而且枕席之间百般承顺,引得个程中书满心欢喜。随即代代做了几身新衣,把了几根金玉簪儿,大红直身,粉底京靴,遍体绫罗,出入骑马。那班光棍也都不敢来亲近他。
    那程中书乃司礼监掌朝田太监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了个文华殿的中书。虽是个贵郎,却也体面。九卿科道官因要名人轶事名人轶事结他母舅,故此都与来往,还有那钻刺送礼求他引进的,一日也收许多礼。田太监忽然死了,他也分得许多家私。
    一日,程中书退朝,气愤愤的发怒,打家人、骂小厮,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知为何。晚间上灯时,犹是闷闷不乐,坐在房内。进忠烧起炉子炖茶,又把香炉内焚起好香来,斟了杯茶,送至程中书面前。程公拿起茶吃了两口,又叹了口气。进忠恃爱,在旁说道:“爷一日没有吃饭,不要饿了,可吃甚么?”程公停了一会道:“先炖酒来吃。”进忠忙到厨下,叫厨子作速整理停当。进忠先拿了酒进来,接了菜摆在桌上,取杯斟酒。程公连饮了两杯,道:“你也吃杯。”进忠接过来,低下头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递一杯。吃过了一会,程公颜色才渐渐和了。进忠乘机问道:“老爷为甚着恼?”程公道:“今日进朝,受了一肚子气。”进忠道:“谁敢和老爷合气?”
    程中书道:“怎耐二陈那阉狗,着实可恶!”进忠道:“为甚么!”程公道:“因杨太监要往陕西织造驮绒,送我一万银子,央我讨他分上。我对他说,他倒当面允了,只是不发下旨来。后又去求他几次。总回我:”无不领命,只等皇爷发下来,即批准了。‘如今等了有两个多月,也不发下来。杨爷等不得,又去央李皇亲进去说了,登时旨意就下来了。你说可恼么?当日内里老爷在时,好不奉承,见了我都是站在旁边呼大叔,如今他们一朝得志,就大起来了。早间我要当众人面前辱他们一场,被众太监劝住。“进忠道:”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内里老爷又过世了,如今他们势大,与他们争不出个甚么来。只才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李皇亲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么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监们撰了无数的钱,进朝廷者不过十之一二,司礼监到得有七八分。据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搅他一搅。“程公道:”怎么计较哩?“进忠道:”老爷本上只说历年进贡钱粮拖欠不明,当差官去清查。皇上见了,无不欢喜,自然是差老爷去了。“程公道:”好虽好,又恐那狗骨头见与他们不便,又要按住了哩。“进忠道:”内里老爷掌朝多年,难道没有几个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说得话的么?就是他同伙中也有气不忿的,老爷多请几位计议,就许他们些礼物,包管停妥。“一夕话,把个程中书一肚子怒恼都销入爪哇国去了,满面上喜笑花生,将他一把搂过去亲嘴道:”好聪明孩子,会计较事,若成了,也彀你一生享用哩!“只才是:
    自古谗言可丧邦,一时耸动恶心肠。
    士宏不悟前贤戒,险把身躯葬汉名人轶事名人轶事

    两人一递一杯,饮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书因心中欢喜,更觉动兴。进忠欲图他欢喜,故意百般做作,极力奉承。二人颠狂了半夜,才相搂相抱而睡。
    次日起来,不进朝,便来拜殷太监。这殷太监原是在文书房秉笔的,田太监殁了,就该他掌朝,因神宗欢喜二陈,就越次用了,却把他管了东厂——也是第一个大差。他平日与田太监极厚,故程中书来拜他。传进帖去,正值殷太监厂中回来,至门首下轿。门上禀知,就叫请会。程中书进来,见了礼,到书房坐下。
    殷太监道:“自令母舅升天后,一向少会,咱们这没时运的人,是没人睬咱的。今日甚风儿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旧,来看看咱好。”
    程中书道:“因家母舅去世,被人轻薄,也无颜见人。今日没有进去,特来叩请老公公的安。”殷太监道:“承受你。小的们,取酒来烫寒,闲叙闲叙。”
    家人移过桌子放在火盆边,大碗小碟的摆了一桌肴品。金杯斟上酒来,二人对酌多时,程中书道:“近日又差了几位出去了?”殷太监道:“那些狗攘的,办着钱只是钻刺他们出去,撰了无数的钱来,只拣那有时运的,愠杉竿虻乃退??圃?们这闲凉官儿,连屁也不朝你放个。”程中书道:“这也不该。杨柳水大家洒洒才是。难道就没得用人之时。”殷太监道:“这起狗骨头儿,眼界无人,会钻刺的都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们个尽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们总送与皇爷,大家穷他娘。”程中书道:“朝廷的钱粮,年年报拖欠,总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监道:“甚么拖欠?都是他们通同作名人轶事弊,只瞒着皇爷一个。”程中书道:“何不差人去清查?”殷太监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内官去,又是他们一伙子的人;要差个外官去,又恐不体咱的心。”程中书道:“小侄到无事,可以去走走。只是内里无人扶持。要求个分上又没钱使。似昨日杨公公的事,是李皇亲说的,就灵验了。”殷太监道:“这狗攮的也是神钻哩!我说怎么下来得这样快,原来是这个大头脑儿。
    若你老先儿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个好头儿,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书道:”多谢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个头儿?“殷太监道:”李皇亲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郑娘娘位下求个分上,只求皇爷批下,竟落文书房,看那小狗攮的可敢留住么!“程中书道:”妙极,妙极!但不知要多少礼物?“
    殷太监道:“少也得万石米。”程中书道:“小侄是个穷官,怎办得起?”
    殷太监道:“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来补我。”程中书道:“拜托,回来加利奉还。”殷太监道:“田哥分上,说甚么利钱?只是弄得这些狗攮的头落地,方称我心。”程中书辞了起身,殷太监道:“你把礼儿先送来,本也预备现成,等皇爷在郑娘娘处顽耍,咱着人送信来,你再进本,咱央娘娘即时批出,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们做手脚不迭。”说毕,别了。
    程公回来。进忠随来,脱了衣服。程公道:“果如你的计,十分停妥。”
    便将殷太监的话对进忠说了。进忠道:“事不宜迟,恐久则生变,就乘今夜送去。”程中书忙取出一百个元宝,用食盒装好,差了四个人抬着,进忠拿了帖子,送到殷太监家来。时已初更,大门关了,门上不肯传。进忠道:“我们是福府差来,有机密事来见的。”门官才开了门,进忠领人将食盒抬进,门上人名人轶事大嚷大骂。进忠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咱是中书程爷送礼来的,早间与公公约定,分付叫此刻送来的。这是薄敬五两,请收。借重传一声。”
    门上接了,似有嫌少之意,回道:“公公睡了,不敢传。”进忠只得又送了他三两,才去传点,过了一会,家人才出来问道:“甚么事?”进忠对他说了,也送了他五两银子,才进去说知。少顷,叫抬进去。抬进中堂,见堂上灯烛辉煌,火盆内丛着火。殷太监头戴暖帽,身着貂裘,南面而坐,前列着十数个亲随。
    进忠跪下叩了个头,家人接上帖去。殷太监看了道:“就到明日罢了,怎么这样快?你爷做得事!”进忠道:“蒙老爷盛意,先送过来,好乘机行事。”旋将食盒打开,一锭锭在灯下交代明白。殷太监叫管库的收了,说道:“好乖巧孩子,会说话,办事也找绝。”遂向身边顺袋内摸出十个金豆子来赏进忠,道:“拜上你爷,早晚有信就送来。”进忠答应,叩谢回来回信。程中书次日把本章备下。
    过了几日,殷太监差人来送信。程中书忙将本送进,果然就批出来。道:“湖广矿税钱粮,看程士宏清查,着写敕与他。”科道见了文章奏劾,俱留中不发。程中书来谢了殷太监,忙收拾领敕辞朝。京中那起光棍钻谋送礼,希图进身。又有湖广犯罪拿访的约来帮助。发了起马牌。由水路而来,摆列得十分气焰。
    但见他:
    行开旗帜,坐拥楼船,喧天鼓乐闹中流,乱杂从人丛两岸。黄旗金额,高悬着两字钦差;白纸帲批,生扭出几行条例。驿传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负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先驱。列几个峨冠博带,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摆许多棕帽宣牌,乃久困圜扉初漏网。过马头威如狼虎,趱人夫势类鹰鹯.搜剔关津,飞鸟游鱼皆丧胆;掘伤丘陇,山神土地也心惊。
    程中书带了这班恶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无般不要,任意施为。那些差上的内官奉承不暇他。敕上只叫他清查矿税,与百姓无涉,他却倚势横行,就是他不该管的事,他也滥管民情,网罗富户,掯诈有司。山东、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淮经过之地,无不被害。及到湖广,是他该管地方,便把持抚按,凌虐有司要行属官礼,勒令庭参牌票,仰示一任施行。若与抗衡,即行参劾,说他违旨,不奉清查。各府院道,任期放纵,莫敢谁何。荆、湘一带,民不聊生。正是:
    当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
    东南膏血诛求尽,谁把沉冤诉九阍。

    程中书舟过汉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将到均州地方,只见前面一座高山,遂问从人道:“这是甚么山?”巡捕禀道:“是武当山。”进忠道:“闻得武当是玄天上帝的圣迹,何不去游游?”程中书遂传令要往武当进香。船家领命,即放船北去。
    行了一日,早有均州吏目带领人夫迎接。离均州三十里便是头天门,知州来迎接,吏目禀道:“从此上山,俱是旱路,请大老爷坐轿。”程中书分付:只着几名亲随跟去,余者俱着守船,不许乱行取罪。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轿,一行鼓乐仪从竟上山来。到山脚下,早有五龙宫道士迎接,入宫献茶办斋。天色已晚,就在本宫歇了。次早,吃过早斋,道士禀道:“从五龙上去,山路甚险窄,坐不得大轿,须用山轿,方好上去。”程中书上了山轿,从人不能骑马,也是山轿,皆用布兜子抬,两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轿的皆仰面而上。一层层果然好座山,但见:
    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水接荆扬远,百越山连轸翼多。上有太虚宝殿,朱陆云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众进香来。舜巡禹狩,玉简金书。楼阁飞丹鸟,幢幡摆赤襟。天开仙院透空虚,地设名山雄宇宙。几树榔梅花正放,遍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禽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向日舞乔松。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阙仁威治世宫。
    程中书来到半山,有太和宫道官带领一班小道士来接,从人喝令起去,小道士齐声响动,鼓乐一派,云韶箫管之名人轶事声清冷可听。进到宫里,道官备下香汤,丛了火,请程公沐浴上山。直至太和绝顶,祖师金殿前下轿,抬头观看,好座金殿。真个是:
    辉煌耀日,灿烂侵眸。数千条紫气接青霄,几万道黄云笼绛阙。巍巍宝像,真个是极乐神仙;级级金阶,说甚么祗园佛地。
    程公上殿拈香,拜毕起来,四下观看,皆是浑金铸就,赞叹不已。直至山顶,放眼一望,真个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汉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仅如一线,远远见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龙蛇蜿蜒。问道:“那是甚么山?”道官道:“那是终南山的发脉。”程公道:“久闻武当胜概,果然名不虚传。”遂下山来到太和宫,道士设宴管待,一般有戏子,乐人承应。只一人独酌,饮过数杯,觉得没趣,即令撤去,止留桌盒与老道士清谈用。两个小道童奉酒,饮至更深始散,就在楼上宿了。只听得隔壁笙歌聒耳,男女喧哗,一夜吵得睡不着。
    次早起来,唤道官来问道:“隔壁是甚么人家深夜喧哗?”道士道:“是山下黄乡官的家眷来进香,在隔壁做戏。”程中书记在心头。
    吃过早饭,道官请游山,程公换了方巾便服,带了从人,满山游玩,说不尽花草争妍,峰峦耸翠。来到紫盖峰,乃是一条窄路,两山接榫之处,正在转湾之地。轿夫站在两岸上缓缓而行,轿子悬空,已令人害怕。只见底下一簇轿子蜂拥而来,两下相撞。进忠等喝道:“甚么人?快下去让路!”吏目忙向前说道:“钦差大人是本处的上司,你们快些让让。”那些人道:“甚么上司,我们是女眷,怎么让他?”乱嚷乱骂,竟奔上来。程公见他势头来得汹涌,忙叫轿夫退后,在宽处下轿让他。只见一齐拥上有二十多乘轿来,轿上女眷都望着程中书笑。众人吆喝道:“不许笑!”半日才过完了。程公心中着实不快。上了轿,回到太和宫,道士献了茶,吃了午饭。程公叫道士来问道:“才是谁家的女眷?”道士道:“就是昨夜做戏的黄乡官的公子,带着些女眷来游山。”程公道:“他是个甚么官儿,就这样大?”道士道:“他是个举人,做过任同知的。”程公大笑道:“同知就这等大?”道士道:“此地没有宦家,只他是做过官的,故此大了。”程公吃了饭,因夜里未曾睡觉,就和衣睡熟了。
    原来这黄同知极不学好,在山下住着,倚着乡官势儿,横行无忌,有天没日的害人。小民是不必说了,就是各宫道士,无不被其害,将他山上钦赐的田地都占去了,但遇宫内标致小道士,就叫家去伏事教戏。家内有两班小戏子,都是掯陷去的,到有一大半是道士,买的不过十之二三。山上道士个个痛恨,正没法报复他,却好见程公恼他,便乘机在火上浇油。因进忠是程中书的心腹,家人先摆了桌在小阁子内,乘程公睡熟,便请进忠到阁上吃酒。
    两个道士相陪。进忠道:“老爷尚未用酒,我怎么先吃?”道士道:“乘此刻消闲,先来谈谈。”三人一递一杯,吃了一会。那道士极称黄同知家豪富,进忠道:“他不过做了任同知,怎么就有这许多家私?”道士道:“他的钱不是做官撰的。”进忠道:“是那里来的?难道是天上下的!”道士道:“虽不是天上下的,却也是地下长的。”老道士正欲往下说,那个道士道:“你又多管闲事了,若惹黄家晓得,你就是个死了。”那老道士便不敢说了。进忠道:“你说不妨,此处又无外人。”道士道:“只吃酒罢,莫惹祸。太岁头上可是动得土的!”进忠站起身来道:“说都说不得,要处他,越发难了,我去禀了老爷,等老爷问你。”那道士道:“爷莫发躁,我说与你听罢。”
    道士未曾开言,先起身到门外看看,见没人,把门关上,才低低说道:“我们这武当山,自来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乐皇帝封到如今不敢擅开,只有黄家知道地脉,常时家中着人去开挖,外人都不知金子的本源,他也一些不露出来,带到淮、扬、苏、杭等处去换,他有这没尽藏的财源,怎么不富?”
    正说间,程公醒了咳嗽,进忠忙过来斟茶与程公吃,便将道士之言一一说知。程公道:“武当乃成祖禁地,与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开挖,罪也不小。若要处他,却无实据。”进忠道:“擅开金矿,毁挖禁地,这都是该死的罪,况爷是奉旨清查矿税的,这事不查,更查何事。”程公道:“事之有无也难凭一面之辞,这事弄起来甚大,恐难结局。”进忠道:“且去吹他一吹,他若见机,寻他万把银子也好。”程公道:“怎得有便人吹风去?”
    进忠道:“均州吏目现在外面,等小的去吹个风声与他,看是如何。”遂下楼来到殿上。
    那吏目正睡在凳上,见进忠来,忙起身站立。进忠与他拱拱手道:“贵处好大乡绅。”吏目道:“此地无帲砂,赤土为上。”进忠道:“明对他说是钦差大人,他还那等放肆。”吏目道:“他在此横行惯了,那些人总是村牛,哪里知道世事!”进忠道:“老爷十分动怒,是我劝了半日才解了些。
    闻得他家有好金子,老爷要换他几两公用,可好对他说声?“吏目道:”他家果是豪富,恐未必有金子。“进忠道:”他家现开金矿,怎说没有?“吏目道:”人却是个不安静的,若说他开金矿,实无此事。且武当自来没有出过金子。“进忠道:”一路来就闻得他家开金矿,有没有,你都对他说声。“
    吏目道:“金子本是没有,若大老爷怪他,待我去吹他吹,叫他送分厚厚的礼,自己来请个罪儿罢。”进忠道:“也罢,速去速来。”
    吏目走出宫来,见松树下一簇人坐着吃酒,吏目认得是黄家的家人,吏目走到跟前,那些人认得,都站起身来。吏目唤了个年长的家人到僻静处说道:“早间你家的轿子在山上遇见的是钦差程大老爷,来湖广清查矿税的,你家女眷冲撞了他,他十分着恼。”那家人道:“总是些少年小厮们不知世事,望爷方便一言。”
    吏目道:“我也曾代你禀过,他说闻得你家有金子换,他要换几两哩。”家人道:“这里哪里的话?我们家金子从何而来?”吏目道:“他原是个没毛的大虫,明知你家巨富,这不过是借端生发的意思。你去对你家公子说声,没金子,就多少送他分礼儿罢。恐生出事来,反为不美。”
    家人道:“爷略等等,我去就来。”吏目道:“你须调停调停,他既开了口,决不肯竟自干休。”
    那家人来到楼上,埋怨那起家人道:“老爷原叫你们跟大爷出来,凡事要看势头,怎么人也认不得,一味名人轶事名人轶事行?你们惹了程中书,在那里寻头儿哩!”
    公子听见,问道:“甚么事?”家人便将吏目的话说了一遍。那黄公子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便勃然大怒,骂道:“放他娘的狗屁!我家金子从何处来?那吏目在哪里?”家人道:“在树下哩。”公子往外就跑,哪里拦得住?
    一气跑到树下,一片声骂道:“充军的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才,你只望来掯我,你代我上覆那光棍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才,他奉差管不着我,他再来放屁时,把他光棍的筋打断他的。”那吏目听见骂,飞也似的跑去了。那黄公子犹自气愤愤的赶着骂,吏目跑到楼上,将黄公子骂的言语一一对进忠说了。进忠来回程公,程公大怒道:“畜生如此无礼!这却不干我事了,他倒来欺负我!”遂发牌到均州上院,把老道士拿去补状,连夜做成本章,次日差人背本进京。一面点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将黄同知宅子围得铁桶相似,候旨发落。正是:
    忍字心头一把刀,为人切勿逞英豪。
    试看今日黄公子,万贯家私似燎毛。

    黄公子只因一时不忍,至有身家性命之祸。少年人血气之勇,可不忍乎!
    均州知州遂将此事申闻抚按,黄同知也着人到抚院里辩状。抚院上本辩理,总是留中不发。偏他的符水灵,本上去就准了,不到一个月,旨下,批道:“黄才擅开金矿,刨挖禁地,着程士宏严行拿问,籍没定罪。”程中书一接了旨,便又添些快手、兵丁,把黄同知父子拿来收禁,把家财抄没入官。田地房产仰均州变价,侵占的田地准人告覆。将妇女们尽行逐出。那些兵丁乘势将妇女的衣服剥去,赤条条的东躲西藏,没处安身,都躲到道士房内,只好便宜了道士受用。也是黄同知倚势害人,故有此报。黄同知父子苦打成招,问成死罪,候旨正法,也是天理昭彰。
    忽一日,有个兵备道,姓冯名应京,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南泗州盱眙县人,两榜出身,仕至湖广参政。来上任,到省见抚院,回来,正从武当山过,观看景致,忽听得隐隐哭声,便叫住轿,着家人去查。家人访到一间草房里,把蓠荆门推开,只见两个年老妇人尘着绩麻。家人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老妇人道:“没有。”家人道:“明明听见你家有哭声,怎么说没有?我们是本处兵备道冯大老爷差来问的。”那老妇人还推没有。只见一个少年妇人,蓬头垢面,身无完衣,从屋里哭着跑出来道:“冯大老爷在那里哩?”家人道:“在门外轿子里哩。”那妇人便高声大叫道:“青天大老爷,救命!冤枉!”直喊到轿前跪下。冯老爷问道:“你有甚么冤枉?好好说,不要怕。”那妇人哭诉道:“小妇人是本处黄同知的媳妇,被钦差程中书害了全家。”将前情细诉一遍。冯公听了,毛发上指,道:“青上白日之下,岂可容此魑魅横行?”遂叫拿两乘小轿,将妇人并老婆子带一个去,回了衙门,差人问到他亲戚家中安插,叫他补状子来。
    冯公袖了呈子,上院见抚院,禀道:“本道昨过武当山下,有妇人称冤,系黄乡宦的媳妇,被钦差程士宏无端陷害,全家冤惨已极。原呈在此,求大人斧断。”抚院道:“本院无法处他。”“本道却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过方敢禀闻。”抚院道:“听凭贵道处治得他甚好。”冯公辞了回来,到衙门内取了十数面白牌,帲笔写道:“钦差程士宏,凌雪有司,诈害商民,罪恶已极,难以枚举。今又无辜陷害乡官黄氏满门,惨冤尤甚。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横行。凡尔商民,可于某日齐赴道辕,伺候本道驱逐。特示。”
    白牌一出,便有万把人齐赴道前,冯公道:“尔等且散,不可惊动他。本道已访得他于某日船到汉口,尔等可各备木棍一条,切不可带寸铁。
    有船者上船,无船者岸上伺候。俟本道拜会他,尔等只看白旗为号:白旗一招,炮声一响,便一齐动手,将他人船货物都打下水去,切不可乘机掳抢,亦不可伤他们性命,只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传谕毕,众人散了。
    再说程中书扬扬得意,自均州而来,渐抵汉口,五六号座船,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到了汉口,随役禀道:“兵备道冯大老爷来拜。”程中书出舱相迎,挽往船,冯公下船相见,程公道:“老先生荣任少贺。”叙了一会闲话,茶毕起身。程公送上岸,才回到舱,忽听得一声炮响,岸上一面白旗一展,只见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上无数小船望大船边蜂拥而来,岸上也挤满了人。大船上只疑是强盗船,正呼岸上救护,忽又听得一声炮响,岸上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中一齐动手,把五六号大船登时打成齑粉,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余下人听其随波逐流而去。正是:
    昔日咆哮为路虎,今朝沉溺作游魂。
    毕竟不知程中书并手下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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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魏云卿金牌认叔侄倪文焕税监拜门生
    诗曰:
    逝水滔滔日夜流,堪嗟世事水中沤。
    散而忽聚浑无定,绝处逢生亦有由。
    但养知能存正气,莫图侥幸动邪谋。
    礼门义路儒家事,齐治须从身内修。

    话说众商民将程中书座船打碎,从人并金银礼物俱付东流,只把程中书捆了送上岸来。冯公道:“放了,取衣服与他穿。”已先着人将船上敕印并他随身行李取来,用暖轿把他抬到公馆内安插,命地坊官供给,发放众人散去,会同两司来见抚院。抚院已先有人报知,骇然。各人见过礼,抚院道:“贵道鼓大勇以救商民,固为盛举,但如君命何?”冯公道:“本道为民司牧,岂可任虎狼吞噬??心切耻之。今日之举已置死生于度外,只求大人据实参奏。”众官相议道:“如今只好说程士宏暴虐商民,以致激变,冯参政救护不及。”冯公道:“始而不能御虎狼以安百姓,既又饰浮词以欺君,罪不胜诛,只求大人据实直奏,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抚院只得具题出去,毕竟本内为他回护,不日旨下,道:“程士宏暴虐荆、湘,以致激变商民,着革职解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刑部严审。冯应京倡率百姓毁辱钦差,着锦衣卫差官扭解来京,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三法司审拟具奏。其余愚民着加恩宽免,钦此。”抚院接了旨,官校即将冯公上上刑具,荆、湘之民扶老携幼,皆各出资财送与官校,才放松了刑具。
    有送至中途者,有直送至京到法司处代他打点的,各衙门都用到了钱。旨下,先廷杖一百再审。法司拟成斩罪,监候秋后处决。旨下依议,有诗赞之曰:
    驱除狼虎保黔黎,为国亡家死不辞。
    荆楚万民沾惠泽,泪痕不数岘山碑。

    冯参政虽然受刑,却因百姓打点过,故未曾重伤。后遇神宗恩赦,只于削职,此是后话。
    再讲魏进忠被人打碎船落在水中,昏昏沉沉随波上下,就如昏睡一样,任其飘泊。忽然苏醒过来,只觉得身上寒冷,开眼看时,却是睡在一块大石之上。只见明月满天,霜华遍地,正是九月中旬天气,身上只穿了两件夹衣,已被水湿透,好生寒冷。站起身来一望,只见面前一派大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滔滔聒耳,芦花满岸,心中甚是凄惨。忽隐隐闻犬吠之名人轶事声,爬下石头来沿名人轶事名人轶事而走,前面一条小路,不知方向。正走时,只见路旁两个雪白的猫儿相打,进忠上前喝了一声,那猫儿跑入苇中去了。进忠又不敢进去,恐有虎狼,站了一会,那猫又跑出来在前面打。进忠又赶上几步,那猫又进去了。进忠只得跟着他走,及走进去,却是一条大路,那两个猫仍在前面赶跑,进忠便紧紧跟着他走,就如引路的。
    走有三四里远,望见前面高岸上有一簇人家居住,倒也齐整。但见那:倚山通路,傍岸临流。处处柴扉掩,家家竹院扃。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头宿鹭梦魂安,柳外啼鹃喉舌冷。短篴无声,寒砧不韵。红蓼枝摇月,黄芦叶斗风。陌头村犬吠疏篱,渡口老渔眠钓艇。灯火稀,人烟静,半空皓月悬明镜。忽闻一阵白苹香,却是西风隔岸送。
    进忠爬到岸上,那猫也不见了,人家都关门闭户,没处投宿。见前面有座门楼,及走至跟前看时,却是一座庙宇,两扇红门紧闭,不敢去敲,只得在庙门前儋下坐着避风露。少顷,忽听得当当的锣响,梆声正打三更。又见对过小巷内走出头小狗儿来,望着进忠汪汪乱吠。那更夫走近庙前,见狗乱叫,便走来看,只进忠独坐在此,遂把锣乱敲。后面走出七八个人来,手持枪棍走上来,一条绳子把进忠锁起,不由分说拉着就走。众人拥着一直来到一处。
    众人敲门,里面问道:“甚么事?”外面应道:“捉了贼来了。”里面开门,只见门内两边架上插满刀枪。那些人把进忠带到里面锁在柱子上,众人去了,关上门也不来问他,竟自一哄而去。这才是:
    运不通时实可哀,动心忍性育雄才。
    已遭三日波涛险,又受囹圄一夜灾。

    进忠锁在柱上,懊恼了半夜。天明时,众捕役吃了早饭,正要来拷问他,只见一人手持一面小白牌进来道:“昨夜拿的贼哩?老爷叫带去哩,坐堂了。”众捕快答应,带了进忠,来到一个衙门进来,只见那:
    檐牙高啄,骨朵齐排。桌围坐褥尽销金,笔架砚台皆锡铸。双双狱卒,手提着铁锁沉枷;对对弓兵,身倚定竹批木棍。白牌上明书执掌:专管巡盗、巡盐;告示中更载着委差:兼理查船、过税。虽然是小小捕衙官,若论威风也赫耀。
    快手将进忠带到丹墀下,见上面坐着个官儿,生得十分清秀,年纪只好三十多岁。进忠心内想道:“我在京时,这样官儿只好把他当做蚂蚁,今日既然到此,只得没奈何跪下。”正是:在人矮檐下,不敢不低头。那官儿先叫上更夫问道:“这人从何处捉来的?”更夫道:“小的夜里巡更,至龙王庙前,见他独坐在门楼下,故此叫保甲同捉了来。”官儿道:“带上来。”问道:“你是哪里人?姓甚么?为何做贼?”进忠不敢说出真姓名来,遂假说道:“小的姓张,北直人,因贩货到荆州来,卖在汉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口,遭风落水,亏抱住一块船板流到这里。夜间爬到岸上,人家俱闭了门,无处投宿,只得在门下避风,被他们拿来,其实没有做贼。”那官儿听了,走下公座来,看见他身穿白绫夹袄,下衬着白绸褂子,穿的花绸裤子都被扯坏了,心中想道:“此人身上穿得齐整,却不像个做贼的。”故意喝道:“半夜独行,非做贼而何!
    再搜他身上可有赃物。“皂隶上前,将他身上搜了一遍,没有东西。只见他手指上扣着个金牌子,禀道:”身上并无一物,只手上有个小金牌子。“官儿道:”取上来看。“皂隶将绳子扯断拿上来。那官儿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沉吟了一会,正要问他的原由,忽见报事的慌慌张张的来报道:”禀老爷,本府太爷的船快到界口了。“那官儿道:”且收禁。“又叫过个家人来,向他耳边说了几句,遂下公座上马去了。衙役将进忠带到仓里,送他在一间房里坐下。
    少顷,忽见一人送点心来与他吃,午后又送出酒饭来。进忠想道:“我是个犯人,为何送点心酒饭我吃?”心中狐疑不解。直至上灯时,只见个穿青衣的走进来道:“老爷叫你哩!”进忠跟他走过穿堂,直至私衙,心中愈觉可疑。见上面点着桦烛,那官儿坐在堂中。进忠走至檐前跪下。那官儿道:“你实说是哪里人?姓甚名谁?因何到此?”进忠道:“小的委实姓张,北直人,因坏船落水至此。”官儿道:“你是几时落水的?”进忠道:“九月十二日在汉口落水,昨夜三更时上岸的。”官儿道:“胡说!你是十二落水,今日已是十六了,岂有人在水中三四日不死的?况汉口到此是上水,岂有逆流的哩?这都是虚言,你若不实说,我就要动刑了。”进忠想道:“我若说出真情,又恐惹起前事来;若不说,又恐动刑。”半日不敢开言。那官儿道:“我且问你,这金牌子是谁与你的?”
    进忠道:“是小的自小带着的。”官儿道:“是谁与你带的?”进忠道:“是小的母亲与小的带的。”官儿道:“你母亲姓甚么?”进忠道:“姓侯。”官儿道:“这等你,你不是姓张了。你起来对我实说。这牌子的缘由,我也知道些,你若不实说,我就夹你哩!”
    那官儿屏退左右。进忠被他强逼不过,又见左右无人,只得实说道:“小的实系姓魏,名进忠,肃宁县人。去年随母亲往北京寻亲。小的母亲有个姨弟在京,叫小的拿这牌子去寻,说这牌子原是他的。后找寻不遇,在京中住下。
    后遇吏科王老爷荐小的到中书程老爷衙内做亲随,今跟程中书来湖广清税,昨在汉口被盗,把船打碎,落水飘到此地。爬上岸在庙门前避风,被巡更的拿来。这是实话,并无半字虚情,求老爷开恩。“那官儿听罢,即忙走下来拉他坐。进忠道:”小的是犯人,怎敢坐?“那官儿道:”我就是你母亲的姨弟魏云卿,我一向想念你母子,不意在此地相会。“二人见了礼坐下,云卿道:”你令堂今在何处?“进忠道:”陪王吏科的夫人往临清去了,刻下尚在临清。“
    云卿话毕,叫人取棉衣出来与进忠换,只顾拿着金牌子看来看去,不觉眼中流泪。正是:
    十载分离无见期,一朝重会不胜悲。
    可怜物在人何处,各自天涯不共归。

    云卿道:“我与你母亲别了十数年,无日不想念,他一向在何处的?我在京中等他许久,怎么到去年才进京?”进忠又将途中遇难的事说了一遍。
    云卿磋叹不已,便叫拿酒吃。少顷,摆上酒,二人对酌。进忠问道:“王老爷说老爷荣任广东,怎么在这里?”云卿道:“这是湖广沙市,我先在广东做巡检,新升荆州卫经历,刻下奉差在此收税,你且宽住些时,我差人去接你母亲来此相会。”饮至更深,安点进忠后衙安歇。
    云卿此时尚不知程中书的事,过了几日,才接到抚院的牌道:“凡程中书所委的官员及一切随从人役,逃窜者,俱着该地方官严缉解省。”云卿看毕,来对进忠说道:“抚按行下牌来,叫拿程中书的余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你正是文上有名字的。我这里是个川广的要路,耳目极多,你在此住不得了!”进忠道:“既住不得,我去罢。”
    云卿道:“你往哪里去?”进忠道:“到临清看母亲去。”
    云卿道:“不好。你到山东去,这汉口是必由之路,那里恐有人认得你,如何去得?如今却有所在,你可以安身,到那里权避些时,待事平了,再向临清去不迟。”进忠道:“哪里?”云卿道:“扬州府我有几个亲戚在那里开缎铺,那里是个花锦地方,我写两封书子与你去,盘缠馆谷都不必愁。”
    次日置酒与他饯行,又做了些寒衣,行李置备齐全。云卿写了书子并送人的礼物,都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与进忠道:“这两封书子,一个姓陈号少愚,一个姓张号白洋,总是我的至亲。你今认做我的侄子。恐路上有人盘问,你换了巾儿去,拿两只巡船送你到名人轶事名人轶事西界口,切不可出头露面,要紧。”进忠收拾行李,云卿把了一百两盘缠,着个家人次日黎明送进忠上船,拜别而去。正是:
    西风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上草凄凄,忽尔相逢又别离。
    从此孤舟天际去,云山一片望中迷。

    进忠上了船,终日躲在舱内,顺风而下,不日到了名人轶事名人轶事西界口。搭上盐课船,打发差船回去。一路上正值幕秋时候,只见枫叶拖丹,波光叠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无限真山真水。十数日才到仪征。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口换舡,不半日,便到了扬州府钞关口,住舡上岸,进得城来,只见人物繁华,笙歌聒耳,果然好个扬州城,只见:
    脉连地肺,势占天心。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流环带发岷峨,冈势回龙连蜀岭。隋宫佳胜,迷楼风影尚豪华;谢傅甘棠,邵伯湖堤遗惠泽。竹西歌吹,邗水楼舡。青娥皓齿拥高台,掩映红楼连十里。异贝明珠来绝域,参差宝树集千家。玉人待月叫吹萧,豪客临风思跨鹤。诗成东阁,梅花佳句羡何郎;景集平山,太守风名人轶事流怀永叔。九曲池锦帆荡漾,廿四桥青帘招摇。粉黛如云,直压倒越、吴、燕、赵;繁华似海,漫夸他许、史、金、张。
    正是:
    文章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北家家盛,烟月扬州树树花。
    进忠入城来到埂子上,见一路铺面上摆设得货物璀灿,氤氲香气不息。到街尽处,一带高楼,一家门面下悬着粉牌,上写道:“定织妆花销金洒线”。
    一面上是:“零剪纱罗绫缎绢绸”。楼檐下悬着一面横牌,写着:“陈少愚老店”。进忠走进店来,见柜栏前拥挤不开,五六个伙计都在那里搬货不闲。
    进忠只得坐在柜旁椅子上。等了一会,只见柜上一个少年的道:“老兄要甚么货?请过来看。”进忠站起身,拱拱手道:“我不买货,九老官可在家么?”
    少年的道:“家叔还未出来,老兄有何见教?”进忠道:“云卿家叔有书要面会令叔。”那少年道:“家叔就出来,请进去坐。”进忠来到厅上坐下。
    少顷,少愚出来见了礼,坐下,那少年的出去了。少愚道:“不知大驾降临,失迎得罪。”进忠道:“岂敢。”把书子递上道:“家叔致意老丈。”
    少愚道:“岂敢。”看了书子道:“原来令叔高升了,失贺。反承厚赐,到觉不安。”便叫小厮将礼物收进去,道:“催面来。”进忠道:“还要到张老丈处去。”少愚道:“吃过面我奉陪了去。”少刻面来,不独气味馨香,即小菜也十分精洁。吃毕,同少愚来候张白洋。却好白洋在家发货,见少愚,便来见礼。
    少愚道:“这位乃魏云老令侄,新自湖广来奉候。”白洋道:“请后面坐。”同到厅上坐下,把书递上。白洋看了道:“前日有人进广,我还寄了信去,不知已高升了。这湖广沙市是个好地方,我曾去买过板的,真是鱼米之乡。令叔得此美缺,可羡!可羡!老兄行李在何处?”进忠道:“在钞关外陈华亭饭店里。”白洋道:“叫坐店的取来,就在我这小楼上住罢。”
    进忠道:“只是相扰不当。”白洋道:“至亲怎说这话?”置酒相待。次日凡亲眷相好的缎店,都同他候过。
    原来云卿在广东时寻了几万银子,有几个机房缎店都有他的资本。他既认进忠为侄,这些人如何不奉承他?今日张家请,明日李家邀,戏子、姊妹总是上等的。进忠本是个放荡惯的,遂终日沉湎酒色,不到一月,将百金盘费都用尽了,来向陈少愚借银子。少愚来与白洋商议道:“云卿原叫他来避难,以馆谷相托,没有叫把银子他用,须作个计较,回他方好。”白洋道:“云卿家里的事,我都尽知,他并没有侄子,此中有些蹊跷。”少愚道:“他既有亲笔书子,料也不假,我们也不必管他是不是,只是支了去难算账。”
    白洋道:“他既开口,又不好回他,酌量处点与他,存着再算。不日也要差人去贺他,那时再关会他也可。”于是两家凑了一百两与他。进忠得了银子,又去挥洒,不上两个月又完了。又向别家去借。
    光阴迅速,又早到暮春天气。一日,同了个好朋友闲步到小东门内城河边一个酒馆内饮酒,拣了河房内座头坐下。果然好座临流酒肆,但见:
    门迎水面,阁压波心。数株杨柳尽飘摇,几处溪塘还窈窕。四围空阔,八面玲珑。阑干倒影浸玻璃,轩槛晶光浮碧玉。盛铺玉馔,游鱼知味也成龙;满贮琼浆,过鸟闻香先化凤。绿杨影里系青骢,红叶桥边停画舫。
    进忠等倚窗而坐,但见荷钱贴水,荇带牵风。饮了半日,进忠起身小解,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魏大哥几时来的?”进忠回头一看,说道:“贤弟何以也在此处?”你道此人是谁?乃进忠在石林庄结拜的盟弟刘瑀.二人相见,真是他乡遇故知,欢喜不尽,携手在垂杨之下叙阔。进忠道:“贤弟因何也在此?”
    刘瑀道:“自别哥哥之后,久无音信,不到一年,客老并你姨丈俱去世了。小弟同李二哥上京访问哥哥消息,住了两三个月也没人知道。后遇吏科里的长班谈起,方知哥哥往湖广去了。李二哥也回去了。小弟承一个朋友荐到鲁公公门下,今鲁公公奉差到此清查盐务,故小弟在此,有一年多了,近日闻程中书事坏,正虑哥哥没信,前有湖广出差的,已托他去访信。不知哥哥怎么到此?”进忠便将汉口遇难的事说了一遍。刘瑀道:“正是吉人天相,兄弟在此相会,也是奇缘。”二人复入座来与那人见礼,刘瑀亦邀过盐政府的众人各各见礼。通过姓名坐下,将两桌合做一桌,叫小二重拿肴馔,大家痛饮至晚方散。刘瑀道:“我们同到哥哥寓所去认识认识,明日好来奉候。”众人同进忠来到张白洋家楼上。白洋听见是盐政府里的人,不敢出来。进忠对张家的小厮道:“请你家老爹出来,这是我的兄弟。”白洋听了,才出来相见。
    进忠道:“这是我结义的兄弟。”白洋就叫留他们吃酒。刘瑀道:“恐府里关门,改日再领。”说罢别了。
    次日清晨,进忠才起来,刘瑀同陆士甫、李融已来了。后又有两三乘轿子来,都是昨日同席的。因刘瑀面上,故此个个都来拜。相见茶罢欲别,进忠道:“反承诸位先施,少刻即同舍弟到府奉谒。”刘瑀道:“明日再陪哥哥奉看诸公,今日先有小东在湖船上,并屈白老谈谈。”白洋道:“小弟尚未尽情,怎敢叨扰。”进忠道:“总是亲戚,不必过谦。”白洋道:“也罢,弟先作面东,众人一同来到面馆吃面。”进忠问刘瑀道:“客老并姨爷殁了,姨母可好么?”刘瑀道:“姨娘多病,月姐也嫁了。姨娘生了一子尚小,家事没人照管,也渐渐凋零了。”进忠叹息一会。
    吃过面,同到小东门城河边上舡,见湖舡上已有两个姊妹在内,出舱迎接,真是生得十分标致,但见他:冰肌玉骨,粉面油头。杏脸桃腮,酝酿就十分春名人轶事色;柳眉星眼,妆点出百种丰神。花月仪容,蕙兰心性。灵窍中百伶百俐,身材儿不短不长。声如莺啭乔林,体似燕穿新柳。一个是迎辇司花女,一个是龙舟殿脚人。
    众人下舡,让进忠首座,两个姊妹见了礼,问道:“此位爷尊姓?”张白洋道:“是魏爷。”进忠道:“请教二位尊姓雅号?”刘瑀道:“这位是马老玉,这位是薛老红,皆是邗上名姝。”又有一班清唱,开了舡,吹唱中流,过虹桥到法海寺、平山堂各处游玩了半日,才下船入席。众人觥筹名人轶事名人轶事错,笑语喧阗。只见画舡红袖,柳岸青骢,果然繁华富丽。直饮至更深,各处尽是红灯灼灼,箫管盈盈。酒阑人散,进忠把薛红儿带到白洋店里宿了。次日刘瑀来扶头,同进忠去回候,众人各家轮流请酒,进忠、白洋也各复席,整整吃了个月多酒。
    刘瑀对进忠道:“鲁公公原是殷公公的门下,哥哥何不去见见他,挂个名儿,在府里也体面些,外人也不敢忽略你。”进忠道:“我是坏了事的人,怕他生疑,不肯收。”刘瑀道:“不妨,书房里我也说过,众人无不依的。老头儿是内官性子,你只是哄骗着,他就欢喜的,这不用愁。”进忠便允了。
    择日备酒,请监里众人共有四十余个。刘瑀道:“家兄之事,内里在我,外边全仗诸公扶持。”众人道:“岂敢,无不领命。”席散,进忠又拜托了,众人个个慨允。数日后,内外料理停妥,进忠写了个手本,当堂参见,叩了头。鲁太监道:“你就是魏进忠么?”进忠道:“是。”鲁太监道:“程爷受人挫辱,我正在这里气恼,你来得好,在我这里听用。”叫管事的来道:“权收拾间房儿把他住,拿酒饭他吃。”进忠叩头谢了。同衙门的都来贺他请酒,各缎店更加倍奉承,重新大摇大摆的起来,终日大酒大食,包姊妹,占私窝,横行无忌。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二年多了。一日,偶然来到陈少愚店内闲步,少愚留饭。只见少愚面带忧色,进忠道:“老丈似有不悦之色,何也?”少愚道:“不如意事重叠而来。”进忠道:“甚么事?”少愚道:“昨日府里出票要织造赏边的缎匹。铺家挤我为头。贴他几百银子还是小事,还管要解到户部名人轶事名人轶事纳,这是不能不去的。再者小婿府考失意,二事恼人。”进忠道:“闻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才取,令婿为何不寻个路儿?”少愚道:“名人轶事名人轶事都县有二千童生,府里只取了一百三十名进院去,四个里进一个就有十分指望,所以有各的个个都有分上,还有一名求两三封书子的。前日也曾寻了个分上,不意又被个大来头压了去,这银子又下了水了。如今府尊有个乡亲在这里,要去求他续取,他定要百金一个。小婿是个寒士,那里出得起?都要在我身上,又有这件差事,如何经得起?”进忠道:“前日到有几个童生来拜监主做老师,求他府荐,昨日总取了。
    老丈何不备分礼,叫令婿也拜在他门下。求他荐去续取,管你停妥。“少愚道:”妙极!全仗老兄提拔。“进忠道:”等我回去对缘房们说过,再来回信。令婿叫甚名字,好进去对监主说。事不宜迟,明日就来回信,恐迟了被人先挤了书子去,就难再发了。礼物不须金银,须是古玩方好,他也未必全收。“少愚道:”小婿名叫倪文焕,我叫他把府考的文章也写了带去。“进忠道:”好极!“说毕作别而去。少愚随即请了女婿来,商议打点礼物好去拜门生。正是:
    未到宫墙沾圣化,先从阉寺乞私恩。
    毕竟不知鲁太监肯收文焕做门生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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