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歌赋——长诗《口腔医院》(下) (陈先发)

分辩的眼睛。并非区别的眼睛。这只眼睛看到,一只不祥的旧球被踢出京城―――在它的运动中,拥有身体,不再需要新的容器了。像一滴汗从我的耳根滑过,在谵妄中拥有一个新的名字。喊一声试试?瞧瞧她在哪里应答―――在河的对岸,还是在一枚幽闭的钉子里面;在骨灰盒中,还是在三十年前某个忧心忡忡的早晨。或者像婚前那样,迷信四边形的东西,躲在柜子里写了一夜的短信。用声音的油漆,把自已刷一遍。用胆汁把房子建成穹形,在小凳子上摆放了形形色色的盒子。喊一声试试?瞧瞧哪个盒子会打开自已:找到一个词!顺从这个词,一切由它说了算。让我们在廉价店铺里谈论它。在死前攥着儿子的手留下它。并最终藏在棺材里抚摸着它。我们发誓忠于它:一个词。像码头上的青年军官发誓忠于他白癫疯的妻子。我们愿意毁掉其它所有的词并忠于那个盒子里的一切:它的旧衣服。那些不可捉摸的红色。闭着眼。闭着嘴―――听从这个词来瓦解窗外的荒野。听从它将幼龙变成老龙。听从这些和解:在线与线之间;在心电图和它的隐喻之间;在柳树和榆树之间;在阿房宫与水立方之间……随清风达成口腔中的史学,像秦始皇完成对美色的勘误。让这个词告诉你我们将抵达哪里。当你寻欢的脚步像鱼击的锡鼓在松针撞出微小的回声。听从这个词,像一个老妇人在展览馆里拔着它一无所附的灰烬。听从它在维斯康辛的白烟滚滚,当叶胡达•阿米亥(YehudaAmichai)轻于纸张的诗句也听从它在头顶的石榴中传来爆裂的噼噼啪啪声。听从其中的盐。听从这座“霜刃未曾试”的课堂。听从它的名下之虚。当你连说一声谢谢都很难了。这码头转动,你坐在椅子上朝我眨着眼睛,这是“忘我”和吞咽的眼睛。当体内帘子的拂动,遮蔽了婚后的卧室。小窗子在直觉中跳向柳树。炊烟露出充满经验的弧形。我告诉你这个词已经找到了。当我喊到“柳树”,便有一株在某个角落醒过来―――像摆在膝上的《坛经》,从某一页涌出了合唱。当我喊到“蜘蛛”,灵魂的八面体就来了,我拒绝了其中的七面。像一幅画着墙的画挂在墙上,里面的门仿佛从未有人开启。当我喊到“花儿”,花园卡在了我的喉咙中,这包含了椭圆,路线,和单音节的悲悯。因为讲不清的原因我们在交换着身体。我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三个词。是别的一些东西。另一座码头上,植物性的悲欢。在“那年。婚后”―――当小瓶子只容得下两具啼笑交集的身体。我们所追逐的词将回到那里。我会放弃说出,口腔里堆积的那些名字。那些机体。那些过时的谎言。在全部的硬币涌出瓶口之前。对一次苟同众议的婚姻,我手中的鞭炮需要满街的鞭炮来否定。我虚无的牙疼在找回那个词像小姑娘卖光了花儿后放下她的空篮子:当一群又恢复为一个。这是绝望的哲学,也是清新的雨滴。远游中我崩溃过一次,也仅仅承认过这一次。我知道我爱的并不是你―――我一个人在暴雨后的锯木场闲逛。好吧,我知道有“某个东西”:不管它在哪里,我将一直环绕着它。由它来宽恕遭遇它的人们。在杜冷丁一样口腔中。在杜冷丁一样的夜空下。从未有过完整的柳树。我曾经那么害怕它的完整,如今我受够折磨,再也不用怕它了。连同一旁的田垄,新长出的瓜果,也已不足为惧。从未有过红马达。当语境的口腔医院在我的口腔中建成。谁又能像这餐桌上烤熟的蟒蛇一样做到物我两忘?从未有过故乡。孔城:江淮丘陵的一个小镇。四月的孩子在青石板上玩着亚麻色的螃蟹、老龙和螺旋桨。他们将一直玩到秋天:我不在其中。这本身就是另一场拒绝。但从未有过拒绝。在它嘈杂的街道上,我走过了,却没有力气再走一遍。那些老竹竿搭起的狗肉排档上,夜间赌酒,吸毒的少女,从不谈起自已的父母和姓名,只给我们摸一摸她刺了靛青虎头的腹部。从未有过另一个人―――让我在公园长椅上醒来时会变成他。当啤酒中捷足先登的岛屿,混合着夜里越来越稀少的鸟鸣。从未有过一堵墙。脸上写着“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二胡从它的背后探来,带给我一个声音,一个满月的声音。一个老女人在旧皮箱里整理儿子遗物,小溪水顺着她的脚踝攀登的声音。从未有过“下岗工人”。当他们的80年代全部用于在废墟中寻找自已的女儿。从未有过他们的煤油灯。和一毛三分钱一斤的早稻米。从未有过穷人的天堂。也从未有过我的目的地。当我对它的一无所求演变为诙谐。并对这种诙谐有了不可抵御的憎恨。从未有过一种语言练习,可以完成那屈辱的现实。从未有过挖苦。从未有过鲁迅。从未有一封信。它写道:“我造出过一只笼子。从那里飞出的鸟儿永远多于飞进去的鸟儿。从那里出生的女儿,要多于背叛的女儿。她们的口红。她们绷得紧紧的牛仔裤。她们的消化器官。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总是在家里难以隐身”―――从未有过这个家。也从未有过放置盒子的那些角落。从未有过窗外葡萄和它们体内歌唱轮回的乐队。从未有过秦始皇。当他在带箭的车辇上豪迈宣告了万物的臣服,宣告了锯齿状的墙垛和群岛的逶迤,宣告了神秘的珠算。从未有过更远的世界,当蓝眼球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他们对别人疆域的征伐,必须由失败者记录下来。从未有过镁光灯的频闪,当你喊着“茄子”,那些骨灰盒里脸,沉淀在硫磺冲洗的底片里。从未有过浮云,从未有过斜塔。从未有过孔雀。为了开屏寻找那恒定的观众,她必须依赖主题公园,长出一年三换的丑脸。从未有过一种远游,像空气中的高头大马,当她绕着树干大叫三声,树下的僧侣走向了圆熟。从未有过“田纳西州”和“陶渊明”,当他们结出的篱笆是瞬间的,山巅坛子里的晚霞再不能安慰你。从未有过一个词是我们这双手的玩物,也从不是我们这颗心的玩物―――从未有过“那年。婚后”像我们并不信任的医生一样,当他醇练的手术在某个早晨消失,当卖花姑娘的篮子是空的。我们的口腔如何才能不辜负,那偶然闯入的天赋……从未有过对立。也从未有过和解。从未有过一把必然的椅子在我死去后,能如此长久地这么空着。连此刻的喘息它也再记不起。200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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