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歌赋——长诗《白头与过往》 (陈先发)

《白头与过往》汉苑生春水,昆池换劫灰。―――李商隐早上醒来,她把一粒黄色致幻剂溶入我的杯子。像冥王星一样从我枕边退去,并浓缩成一粒药丸的致幻剂:请告诉我,你是椭圆形的。像麝香。仅仅一粒―――因为我睁不开双眼,还躺在昨夜的摇椅里。在四壁的晃来晃去之间,我总是醒得很晚。七点十分,推开窗户。在东风中打一场太极。腕底黄花,有裂帛之力。街头,露出那冬青树。哦。老蟾蜍簇拥的冬青树。围着几个老头,吃掉了一根油条的冬青树。追不上有轨电车,骂骂咧咧的冬青树。穿着旧裤子,有点儿厌世的冬青树。焦头烂额的相对论,不能描述的冬青树。苦海一样远的冬青树。请告诉她,经历了一夜的折磨,在清晨,我需要新鲜的营养。当闹钟响了,―――隔着拱廊,我听见她在厨房撬开“嘉士伯”瓶塞的“怦,怦”声。(晨饮一杯啤酒,有助于我的隐姓埋名。)七点二十分,从塔下回来。拳法和语法中的老鹤,双双敛起翅膀。剪刀。字典。立于桌面。她给我送来了早餐:一碗小米粥。一头烤麒麟。两只煎鸡蛋。我坐在桌边喝着粥。阳光射了进来,慢慢改变着,我下半身的比例。她的耳朵,流出岩浆。现在,轮到她躺到摇椅中了。这个从马戏团退休的魔术师有假寐的习惯。她已经五十五岁了。我念给她听报纸的要闻。又揭开,她身上的瓦片,看一眼她的生殖器。啊这一切。一如当初那么完美。再次醒来时,她还会趴在我的肩上,咬掉我的耳朵并轻声说:“念吧。念吧。大白话里,有我的寺院”。她映在镜中的几张脸,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像晒在冬青树上,不同颜色的裤子。一双小羊角辫,胜过所有的幻觉。那是―――30多年前。覆盖着小卖部的,玻璃的树冠。她用几句咒语,让镇里的小水电站像一阵旋风消失了。工人们把她锁在配电车间里,用瓦片狠狠地砸她。一街冬青树都扑到窗玻璃上喊着:“臭婊子,臭婊子”。如今,她体内收藏着这些瓦片。这些最挑剔的,足够多的瓦片。―――在舞台中央,她常将手中的瓦片变成几只扑愣愣的鸽子。这么多白色的,伦理学的鸽子。和黑色的,辩证法的鸽子。不可测的鸽子。从铁塔上。都飞起来了。聚光灯下,椅子远逝。当年深陷在父母眼窝的,一里多长的河水,如今在台上直立着。当她揭开盒子上的旧麻布,那座邋遢的小水电站,又回到了我们眼前。当年那片,发白的芦苇。当年绕着我粗大阴茎产卵的,鱼群。连同这些,无火的破庙。婚丧的宴席。我要一块儿向你们问声好。当韩非子说出,“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你们所留下的。和这烧掉的“既往”。仍在这小园子里。像一局残棋,那么清新可辨。――“也惟有,魔术可以收拢起这些,碎片”。可我总是在不断地埋怨自己。我是个病人,我手持重兵,不该轻信这个披着小花毯的,虚无主义者。但舍不下的假相,总让我坐立难安。我劝她多服药。拒绝“破窗效应”。立足于此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在劝她栽冬青树三棵,分别取名“儒”、“释”、“道”。分别享受这三棵树的喧哗与静穆。“我把自已埋在树下。第二天,总被别人挖出来”。哦,冬青树。冬青树里埋着这些人。当年的狗杂种。如今的白头翁。中午对饮。她把一粒蓝色致幻剂压在舌头根下。雷声,沿着她的裙子,滚到了她的腰间。在小桌边,她吃着芹菜。她专心致志地嚼着芹菜,毫不理会在―――烟蒂,残茶,扑克,利盟(LEXMARK)牌打印机,油漆。碟片,剃须刀,消毒液,避孕药,游戏指南,之上。在门外小池塘,鲩鱼背上。在水电站站长的头顶。在柏油路上。在黑白片中。在京郊。在汉口与长沙之间。在拖拉机烂在地里的安徽省。在一座座被陨星砸毁的,屋檐下。在由此上溯一千年的,一个农妇恍惚的针尖上。在基因里―――滚来滚去的春雷声。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适合与这样的人对饮。我把那些失踪的事物视之为我的“讥诮”,或魔术。我把飘在空气里的,插满芹菜的盘子。叉子。碟子。和疑为芹菜所变的,盘子。叉子。碟子。还没来得及进化为鸽子的瓦片。概述为“惘然的敬意”。和一个人在语言中,不及物的行程。噢。以一杯五十二度的醇浆,克制着它们的亢奋。这是哪一年?哪一年。斜坡从冬青树丛里,带着泥跃出。供两个人的帝国在那里形成。我给她念剪下来的报纸要闻。一块儿听着,前苏联垮掉的钟声。小卖部旁。热腾腾的轮胎,正变成她嗜爱的,意识形态的芹菜。―――我是一个种过芹菜的人,深知其中的不易。又或者不是这个人?不是这一副在终将枯萎的花环中,瘫痪下来的面孔。不是这个,人老珠黄的魔术师。是另一个女人的侧面?在卧室里。我送她一盒阿奇霉素片。她给我看她引以为傲的小腹。这个把石头搬来搬去,摸到一块石头,就能变成一盏灯的人。有一盏液体的灯。一盏嗅觉的灯。一盏誓言的灯。用一排老冬青树,紧紧地将它环起。它无与伦比的样子,有时让我视线模糊。夜间。在傻乎乎的孤枕边。朝唇上,翻出硫酸的泡沫。从小卖部旋转着的后门走出的人。都有一个裂开的下巴。如今的白头翁。当年的狗杂种―――他们玩着刀子,在小剧团,吹起蝙蝠一样忧伤的口哨。你称之为“涿县野种”的这帮街头痞子。跳到了桌子上。把拳头整个儿地塞进荡妇们的阴道。在哄堂大笑中。在那些年。廉价的噱头足以谋生。当,滴入瓶中的高锰酸钾,在红布下,变成了一只只孟加拉虎。你告诉他们。虎是假的。瓶子也是假的。不存在比喻。也不存在慰藉。像冬青树。从不需要遮蔽的那些事物,在硬壳下的秩序之变。“像大卫科波菲尔(DavidCopperfield),用电锯锯开了自已的脸”。他们有着从自欺的戏法中脱身的本领。但所有人,宁肯相信他们的“所见为真”。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辆卡车在我的嘴里溶化掉。看着我在一个空杯子里,徒手再造了纽约城。―――让那帮小混混,那些食不知味的人居住。哦。这些风中的铁环。这些不知名的法器。攥着手电筒飞越湖面,只为了一睹奇迹的大众。你们乐不思蜀的。和那些终将葬掉你们的。那些。非个人的盒子。和不可战胜的手杖。那些。用最简单线条画出的迷宫。如今在哪里?还剩下什么仍驻留此处?像呜咽着击翻冬青树林的一粒粒恒星。嵌在无人可问的夜空。晚上蛰居,虫集于冠。我们分享着一粒黑色的致幻剂。我有些累了。隔几分钟,就去一趟阳台。我歌颂阳台的那些杂物。几年前喝剩下的一杯可口可乐。几件宋瓷的赝品。―――她穿破的旧裤子。一只旧蓝子。几张购物卡。曾几度废掉的笔记。被老鼠啃噬的《新左派评论》。我遗忘在钻石中的避雷针。为什么?还在这里。当,蒙泰斯达被路易十四钦定为王后,在她种植的冬青树下,警方挖出了两千名婴儿的骨灰罐。她的故事。魔术在世俗中激起的浪花。墨西哥长达几个世纪的活人献祭实践。为什么?还在这里。像我每天走在路上,经常感到无处可去。想直挺挺站着死掉。我想混入那些早起的送奶工人。学他们的样子。在冬青树的阴霾里,不停地咳嗽着。可一个断然的句号把我们隔开了。我。还在这里。我的替身。也还在这里。―――当远处。从蛇胆中一跃而起的月亮,把斑驳的阴影印在高高昂起的蛇头上。我知道那些目不能及的偶然之物,正在精确地老去。如同白头翁,无情地覆盖了狗杂种。会有某种意外发生吗?当几朵雏菊,在山坡上,与大片荒坡展开了辩论。象征着遗失的这场辩论。象征着屈辱的,咕咕叫着的鸽群,在空中,曲着脖子。仿佛从未接受过那魔术的驯导。哦小卖部旁的余荫。她不顾一切的远离。更加对抗的冬青树。假如我不曾吃过你哺育的小麒麟。假如我在拒绝它的灵性之时。也拒绝它的皮毛。年过四十。我写下的诗歌深陷在了一种连环的结构里。像建在我卧室里的那些,死而复生的小水电站。正冒着甜蜜的淡烟。桌上。唯物的麒麟依然不被认识。我抚慰着她不被认识的恐惧。作为一种呼应:我的小米粥里,神迹像一圈涟漪正在散去。我所歌颂的杂物。我的冬青树丛。正在散去。我的厌倦在字典中,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旧家具里,纹理深深的算术题。假如我们从未经历这一切-—-当她把窗帘的拉杆拉断了。转过头来,问我:有没有来世?我说“没有”。她终于数清了剪刀下的冬青树。又转过头来问我:有没有此世?我说“没有”。她喝光了苦涩的小米粥。抹抹嘴。问我:有没有一个叫“涿县”的小镇子?我说“没有”。我们可怜地抱在一起。像摸到的石头都变成了灯一样的,局促不安。她的喘息,变得又粗又重,闷头喝着“嘉士伯”啤酒。我捏着无聊的碳笔画画。我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了“失衡的斜坡。与抖动的马体。”我写道,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之间。有着若干种更深的次序。就像日常生活的尸体,每天都来到我的身上。仿佛―――又觉得难以合身。像一排随处可见的老冬青树,在街头,被别人无端剪成了环形。为什么总是“别人”?别的,灯盏。字典。立于桌面。当雨水顺着她们的叶子。慢慢垂下了我的形状。我的传统。宛若白头之下。雷声滚过它曾经爱着的每一条旧裙子。(此诗献给客死在河北的、我的朋友ML先生和RJ女士。一对魔术师伉俪。)2007年12月-200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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