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山的老爹王老爷子死了,王宝山打算用“十二道杠”,送老爹最后一程。当地发送老人的说道多,光抬棺就分“四道杠”“六道杠”“八道杠”……“十二道杠”是最高级别,需要二十四个精壮汉子把棺材抬到坟茔地,不论远近,要一气抬到,半路不能停下,在哪里停,就得在哪里埋。
村里的田老根抬了四十多年棺材,是抬头杠的。抬棺不同于抬木头,抬木头可以喊着号子,迈着整齐的步子朝前走。抬棺不能喊号子,说是声音会惊扰棺材里的人,只能用眼睛瞟着抬头杠的,他迈哪只脚,就都迈哪只脚;他迈多大步,就都迈多大步。步伐如果不一致,杠子在肩上分量格外重,棺材还会不停地颠簸,前进的速度也慢。称职的“头杠”会带着杠友们又快又稳地把棺材送到坟茔地。
王宝山恳求村主任管大叔给田老根传个话。十二道杠是大活儿,坟茔地离家又太远,别人抬头杠他不放心,希望田老根能不计前嫌,帮王家办好这桩丧事。
一个村住着,王、田两家的恩怨,管大叔当然知道,他也看得出来,尽管过去二十多年了,可田老根仍然耿耿于怀。
二十多年前,王宝山赶着马车往镇上的粮库送粮食。走到村头,采石场放炮,马惊了,拉着一车粮食狂奔起来。王宝山一只手拉住车闸,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儿子王小强,儿子才没有被甩下去。田老根的儿子田浩浩也在车上,却被甩下车,脑袋正巧磕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受了重伤。伤在脑袋,田浩浩从此就站不起来了,两条腿软软的。田老根跑遍各大城市的大医院,得到的答复都一样:这是从来没见过的怪病,国内没有哪家医院能治这种病。
活蹦乱跳的儿子变成了坐轮椅的残疾人,田老根咋也咽不下这口气,他认定王宝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车上明明坐了两个孩子,田浩浩伤得那么重,王小强却毫发未损,一定是王宝山在生死关头只顾救自己的儿子。如果他能拉浩浩一把,浩浩也不至于被颠落车下,受了重伤。特别是,看着王宝山的儿子越来越有出息,先是考上国内的名牌大学,学的是热门的医學专业,毕业后又考上了美国知名医学院的研究生。两个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孩子,一个即将成为医学界的拔尖人才;一个却成了啥也干不了的病秧子。田老根心里越来越不平衡,他发誓一定要为儿子讨回公道,让王家也尝尝走霉运的滋味。
从王老爷子卧床那天起,田老根就想好了,等王老爷子驾鹤西去,王宝山一定会请自己去抬棺,到时自己就实施复仇计划。
田老根的计划就是在绑棺材的绳子上做文章:棺材在王家门口一起步,绳子就断开,绳子断了,棺材势必落地。按照当地的习俗,出殡的时候棺材只要抬起来了,在哪里落地,棺材就得埋在哪里。大门口埋棺材,王宝山还不得窝囊死啊!再说了,棺材还没挪窝就落地,这得倒多大的霉运呀!他王宝山就是不懊恼死,也得折腾出个好歹来。
田老根在县里的化工商店买了一瓶盐酸。把盐酸倒到绳子上,绳子就会被腐蚀,稍稍一用力就会断,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抬棺的绳子长时间不用,放置不好也会朽烂,王宝山猜不到是他田老根做的手脚,还不是干吃哑巴亏?
果然,王宝山托管大叔来递话,田老根很痛快地应承了,说乡里乡亲的,谁还用不着谁呀!他让王家把心放肚子里,等出殡那天一大早他就去。
管大叔把田老根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说给王家人听,说田老根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他还叮嘱王宝山,那天一定要陪田老根多喝几杯酒,谢谢人家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出殡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半。七点十分,王家人给王老爷子入殓。盖上棺材盖后,田老根指挥杠友们绑好底杠,拴好绳子。只等时辰一到,王宝山把顶在头上的丧盆子往棺材前一摔,田老根一声喊,杠友们一齐发力,抬起棺材就走。
田老根心里说,报仇的时候到了。他想象王宝山看到棺材落地时一定会昏死过去,家人们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泼凉水……苏醒过来后,王宝山仰天长叹,说他造孽了,老天爷惩罚他……田老根正沉浸在幻想中,身后的一个杠友推了他一把:“田叔,孝子摔完丧盆子了,该你下令上路了!”
田老根“起”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有些犹豫,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报仇了,心里舒坦了,可是对王家是不是有点不公平?有错的只是王宝山,躺在棺材里的老爷子没有错呀,王家的其他人也没有错。
“田叔,该走了!”杠友又推了田老根一把。
田老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犹豫了,如果再不下命令,会引起大家的怀疑。他喊了一声:“起!上路!”话音刚落,二十四个人一齐用力,棺材被抬起来了。
可是,一直走到坟茔地,田老根幻想中的场面也没有发生。绳子始终好好的,没有断,田老根精心设计的报仇计划竟落空了。
问题出在哪里呢?田老根仔细回想着:昨天晚上,他按照儿子田浩浩上网搜的办法,把盐酸倒在了绳子上,怎么会没把绳子烧坏呢?难道自己买的盐酸是假货?不会呀,当时在化工商店用一根布条做过试验,盐酸没有问题。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浩浩,难道是他坏了自己的事?不应该呀,他是受害者,最该支持复仇啊!
田老根回到家,还没等他开口问,儿子田浩浩主动承认是他破坏了父亲的计划。
“您跟我打听用啥能烧断绳子而不留痕迹,我就知道您一定是想利用给王爷爷抬棺的机会替我出气。我在网上查到,碱能中和盐酸,就在您买的盐酸里悄悄加了点石灰水。那瓶盐酸,现在已经没有腐蚀性了。”
“怪不得我打开盐酸瓶子时,没有闻到刺鼻的味道……”田老根停了一下,不禁问,“可是浩浩,你为啥要这么做啊?”
田浩浩低下头,说:“爸,怕您生气,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您说真话。其实当年我和小强是偷偷爬上车的,王伯伯一开始根本不知道。王小强当时坐在车中间,王伯伯伸手可以够到他,我坐在车后面,出事时,王伯伯根本够不着我呀!”
田老根沉默片刻,问:“这事你怎么不在抬棺前告诉我?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了以后还是不甘心,又想别的法子去弄断绳子?”
田浩浩不好意思地一笑,算是默认了。就在这时候,田浩浩的妈妈从外面走进来,高兴地说:“好消息!王小强从国外打来电话,说他的导师找到了治疗咱们浩浩病的办法,他们已经订了机票,五天后就能回来给浩浩治病了!”
“真的?”田老根追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的!小强妈说,她家老王一直把浩浩的病放在心上,那会儿小强考上军事学院,他硬是没让孩子去报到,非让孩子去学医不可。他说自己当年没有保护好浩浩,无论如何也要想法治好咱孩子的病!”
田老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对儿子说:“好儿子,你做得对!老爸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