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眼狂生

    南宋年间的一个雨夜,位于城西关的悦来酒楼显得格外萧条。一个中年男子自斟自饮,并不时地摇头叹息。掌柜见状,急忙迎了上去:“这位兄弟,本店的菜肴,您可还满意?”
    中年男子笑道:“老板,我看你这酒楼打点得不错,酒菜也算中上之品,为何生意这般冷清?”老板闻言,如遇知音一般,与他并肩而坐,攀谈起来。二人互报了姓名,中年男子名叫陆文青,是本地的商人。老板名叫周万年,几个月前从异地迁来此处,盘下这个酒楼,岂料经营多日,总不见起色,周万年为之苦恼不已。
    陆文青听罢,笑着说道:“周兄不必烦恼,你只要将‘慧眼狂生’请来,定能使悦来酒楼蓬荜生辉,门庭若市。”
    周万年奇道:“‘慧眼狂生’?他是何方神圣?”
    陆文青眨了眨眼:“周兄无须多问,明日只管去城中的青云轩,找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公子,便知分晓。”
    周万年闻言,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陆文青则是讳莫如深。二人畅聊一番,便惺惺惜别。
    次日,青云轩人头攒动。周万年挤在人群中,四处打探“慧眼狂生”的下落。顺着路人的指引,他来到一处厅堂,只见正前方的高台之上恭恭敬敬地站着数人,他们手中捧着各式礼品,如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一个白衣公子的身边。白衣公子斜倚在坐榻上,一只手拿起果盘中的杨梅往嘴里送,另一手轻轻地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显得漫不经心。
    周万年见那公子生得异相,眉心间凭空长出一目,不由惊道:“这,这便是三只眼睛的‘慧眼狂生’吗?”话音刚落,有好事者向他介绍,台上的正是“慧眼狂生”,他的真名叫骆乘风,是名冠四方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生性狂放不羁,喜欢结交文人雅士,就连知府大人也对他青睐有加。商户若经他品鉴推崇,并赐书画者,定然声名大振,财源兴隆。此外,由于骆乘风的双眉之间长着一个枣核般的胎记,猛一看真像是天界的二郎神下凡,便有了“慧眼狂生”的雅号。
    这时,那些手捧礼品的人纷纷拥至近前,一脸谄媚之色地说道:“劳请骆公子,赐我等墨宝,我等不胜感激啊!”骆乘风淡淡说道:“承蒙大家抬爱,不过小可也不能乱了规矩,十日之内,我只能提笔一次,自然无法周全各位了,今日轮至哪家?”一位男子捧着礼盘走上前来,谦卑地说道:“公子,这回轮到我了。这是献给您的丝帛,请笑纳!”
    骆乘风口中嚼着杨梅,轻抚丝帛,突然,他一张口,将果汁吐在丝帛之上!众人大惊,骆乘风却不以为意,顺手取过毛笔,点抹起来。没过多久,他将丝帛展开,立时间,一幅《腊梅映雪图》呈现其间,众人见状,无不拍手称奇。
    周万年从未见过这等奇技,忙随着众人簇拥上前,想要同骆乘风说上几句话,却被他的侍从挡了回去。他心头一急,想起昨日陆文青临别的一番嘱咐,忙大声说道:“骆公子,在下周万年,是陆文青的故友,因久慕公子大名,想请您去小店品鉴一番!”骆乘风正要随着侍从离开,听到周万年的呼声,竟止住了脚步,回目一瞥:“哦,阁下是陆文青的故友?请问贵店的名号是……”
    周万年深施一礼:“骆公子,小店的名号是悦来酒楼,改天请……”话尚未说完,骆乘风冷冷应了声“我记住了!”便匆匆走了出去。
    三日后,周万年正在店中盘账,忽然从门外走进一位白衣公子。周万年抬眼望去,惊喜万分,来人正是骆乘风。
    周万年将骆乘风引入雅间,招呼伙计备上酒菜,奉若上宾。可是,骆乘风却极为冷淡,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稍作寒暄,骆乘风问道:“周老板,这家酒店就你一人在打点吗?”
    周万年道:“我刚迁至此地不久,只招募了几个伙计,店中的大事,都是我自己拿主意。”
    “周老板的妻儿呢?”
    周万年苦叹一声:“我可怜的妻子三年前因病辞世,只留下我父女二人……”说到此处,周万年脸上现出伤感之色。
    骆乘风闻言,好似来了兴趣:“何不请令嫒出来一见!”
    周万年听到这癫狂之词,心中十分不悦,他说:“公子恕罪,小女尚在闺中,怕见外人,不便出来见礼。”
    骆乘风碰了个软钉子,也只得暂时作罢,二人推杯换盏,对饮起来。席间,骆乘风总是旁敲侧击,询问周万年家中之事,碍于理法,周万年也只得含糊应答。
    酒至半酣,骆乘风伴着几分醉意说道:“周老板,你既是陆文青的故友,便是我的朋友了。今日,我要为你这悦来酒楼题诗一首,可好啊!”
    周万年受宠若惊,忙命伙计准备笔墨纸砚。骆乘风一摆手:“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周老板的千金为我磨墨。”周万年闻言,面露愠色,口中不住搪塞,称女儿身体不适,不便出来伺候。
    谁料,骆乘风竟不依不饶,伴着醉意胡言乱语起来:“周老板,这城中求我赐赠书画之人多如牛毛,为何你却这般不识抬举,难……难道你家闺女,丑似无盐,不……不堪示人。”
    周万年忍无可忍,喝令伙计将骆乘风“请”出酒楼,口中忿忿道:“小店难容阁下的墨宝!”骆乘风大怒,丢下一句:“你等着!”便愤然离去。
    当晚,骆乘风将陆文青召至家中,狠狠地训斥道:“你向我引荐周万年,是何用意?这老儿冥顽不灵,今日几乎被他气死!”接着,将今日遭遇讲述一遍。陆文青听罢,笑着说道:“只怪兄弟太过冒进,才惊扰了你未来的岳父大人啊!”
    原来,这陆文青与骆乘风私交甚密,知道他生性风流,故而常为他探访美色。几日前,他在悦来酒楼经过,看见楼上有一个绝色美女在窗前张望,顿时惊若天人。他向伙计打听,才知道这是店主周万年的千金。此后,他终日辗转于此,想再睹芳容,却始终难得一见,伙计告诉他,这位小姐颇多古怪,每日都深锁闺中,不愿示人。于是,他假意与周万年相交,让其拜访骆乘风,实则是为自己谋私利,得些赏银。这骆乘风本就是个雅痞,仗着一身才艺,游走于官府和商户之间,呼风唤雨,为恶一方。对他礼让三分的,他便能屈就赐书赠画,为其大加鼓吹。对他不敬的,便是口诛笔伐,将手中之笔当作无血之刃,真可谓是诲人不倦。没想到,今日却在周万年那里撞了一鼻子灰。
    陆文青笑道:“这周万年不识抬举,让愚兄来教训一下他。贤弟放心,不出三日,定让他乖乖地来请你。”
    次日清晨,悦来客栈门口,堆放着数十只死猫死狗,墙上被墨汁涂抹得一片狼藉。街头巷尾的乞丐还在传唱着一段歌谣:悦来悦来君莫来,秘藏溺壶酿美酒,陈年泔水烹佳肴,劝君莫来君莫来。
    附近的邻居见到此景,自然心知肚明,纷纷前来劝解周万年,让他莫要和骆乘风为敌,早日备好厚礼,上门请罪才是。周万年淡淡笑道:“多谢大家关照,我自有主张!”
    三日后,陆文青给骆乘风带来佳讯,称周万年已经服软,诚邀他去悦来酒店小酌,届时,其女将亲自陪伺于他。
    骆乘风大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晚上,骆乘风如约来到悦来酒楼,只见周万年早已守候在门口了。
    “骆公子,前日老朽多有怠慢,请恕罪!来来来,快随我到楼上雅间,小女已恭候多时了。”说着,将骆乘风引上楼。
    二人来到雅间,桌上早已放好酒菜,陆文青端坐一边,只是未见旁人。
    骆乘风问道:“周老板,令嫒现在何处?”
    周万年笑着指了指前方的屏风,说道:“骆公子,小女就在这屏风之后。”
    话音刚落,就听屏风后传来女子柔媚的声音:“骆公子,小女子莲儿有礼了!”
            
            
    骆乘风听到这语声,看着屏风后隐隐浮现的娇美体态,几乎丢了魂魄。他一边应承着,一边坐到桌旁:“莲儿姑娘何不出来一见?”
    莲儿笑道:“公子勿急,本店有些喝酒助兴的雅技,莲儿想先请公子品评一番,稍后,自会出来与你见礼!”
    骆乘风惊喜异常:“哦,不知姑娘会何种雅技?”周万年忙向他解释,称莲儿自幼古灵精怪,习得一些粗陋的琴技幻术。而今,悦来酒楼生意不济,她便想到要以所习技艺,招揽客人,故而将自己深锁闺中,苦心修炼,这才有了几日前的误会。
    二人正在闲谈,就听到莲儿柔声道:“我久闻骆公子是风雅之人,精于琴棋书画,小女子斗胆献丑,请勿见笑。请先品一品小店的佳酿,待我慢慢演来。”骆乘风闻言大喜,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顿时觉得飘飘欲仙。此时,琴声响起,时而如细水长流,时而如大河汹涌。同时彩烟升腾,待到烟幕散去,屏风的轻纱上竟隐隐显出一幅水墨丹青。
    骆乘风一见这等奇景,不禁大声赞道:“妙啊!想不到莲儿姑娘竟有这等异能,在下着实佩服!”
    陆文青眯着眼看了半天,迷茫地说道:“这幻术的确玄妙,这画也是人间绝品,只是不知此画的出处……”
    骆乘风得意地说道:“这是唐代名画《千山暮雪图》!”
    话音刚落,琴声一转,变得甚是幽雅,屏风上的《千山暮雪图》也渐渐淡去,继而出现一幅飘逸的碑文。
    骆乘风一见,得意地笑道:“哈哈,这幅碑文是王羲之的真迹!”
    接着,曲风不断变化,屏风上陆续印出一幅幅画面,都是些名家真迹,骆乘风本就喜欢卖弄,今日又多饮了几杯,越发飘飘然了,无须旁人询问,他便将这些奇珍的出处一一道明。坐在一旁的陆文青笑道:“兄弟真是少年英才,竟有这等见识,这些字画,愚兄是闻所未闻,着实惭愧!”
    此刻,骆乘风早已醉态毕露,听到赞扬之声,越发癫狂起来:“陆兄自……自然无缘见得这等孤品,这……这些都是知府大人搜……搜刮来的,见……见不得光。若非大人让我甄别其真伪,我也是不得而知……”说到此处,他突然一皱眉:“莲儿姑娘的幻术中,为何会有这些?”
    莲儿并不答言,只管轻抚琴弦。此时,琴声突然变得萧瑟起来,屏风上呈现出一张美人图,画中女子风情翩翩,骆乘风一见,便傻了眼,口中喃喃道:“这,这是樱娘!”
    莲儿咯咯笑道:“骆公子真是位多情种子,樱娘是一代名妓,芳华绝代,只是红颜命薄,已香消玉殒,只怕世间再无此等绝色了!”
    骆乘风早已语无伦次:“莲儿姑……姑娘说笑了,那日,陆……陆文青曾与你有一面之缘,几乎惊为天人,我确信,姑娘的容颜定是不输那樱娘半分。”
    莲儿一阵轻笑:“既如此,请公子到屏风后一睹真容吧!”
    骆乘风大喜,踉踉跄跄地来到屏风后,见莲儿低头而坐,长发恰好遮住娇羞的颜面。骆乘风上前去拉她衣襟,莲儿猛一抬头,露出真容,竟与那樱娘一般无二。
    骆乘风大惊,倒退几步后跌坐在地,尖叫道:“你……你究竟是谁?”
    却听得对方冷冷说道:“奸贼,你难道已忘了被你害死的樱娘了吗!”骆乘风只觉得后背发凉,脑中一片混沌!
    樱娘本是官宦之后,因为父亲为官清廉,被奸人所害,举家发配异乡,她也沦落风尘之中。只因她艳盖群芳,且才艺卓绝,曾让无数纨绔子弟魂牵梦绕。不过,樱娘性情孤傲,只卖艺不卖身,使得那些追蜂引蝶的登徒子望而却步。可骆乘风偏不信邪,频频向樱娘示好。樱娘厌恶他痞子作为,将其屡次拒之门外,谁料,却惹恼了这小人。骆乘风便在城中各大酒楼题诗,对她横加诽谤,樱娘在莫须有的污名之下,苦不堪言,只得悬梁自尽。
    眼前之人分明就是樱娘,骆乘风想要跑出这酒楼,怎奈双腿发软,根本无力站起,他颤声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樱娘冷笑道:“哼!你要没做亏心事,又怎怕厉鬼索命!今日便是你我清算旧账之时!”说罢,伸手卡向骆乘风的咽喉。
    骆乘风吓得灵魂出窍,顿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骆乘风觉得通体冰凉,猛然醒来,只见自己竟身处衙堂之上。他喃喃道:“难道我已陷身冥府?”他抬头看去,不由一惊,堂上正襟危坐的判官竟是周万年。
    差役喝道:“骆乘风,见到钦差周大人,怎还不下跪!”
    “啊,钦差大臣!这是怎么回事?”稍稍定了定心神,骆乘风猛然顿悟。两个月前知府大人曾关照过,近日,皇帝严查腐敝要案,已派出钦差大臣微服私访,查探民情,让他行为检点一些,少惹是非。他万万没想到周万年就是钦差大臣,难道那饭局……
    不容他细想,周大人猛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本官微服私访月余,对此地民情早已了然于胸。几日前,你授意陆文青来悦来酒楼滋事,我便暗遣捕快将他拘来,无须动刑,他就把你的丑行一一交代了。”
    骆乘风闻言,吓得瑟瑟发抖,他暗忖:陆文青这小子实在可恶,为求轻判,竟急着与自己撇清干系,今日又充当钦差大人的爪牙,设下这“请君入瓮”之计。而今,在铁证累累之下,岂容他再诡辩,只能俯首认罪,请求大人从轻发落。周大人说道:“若想留得性命,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我听闻本地知府贪赃枉法,你既与他私交颇好,就将他收受贿赂、草菅人命的罪行如实供述出来!”
    骆乘风怎敢造次,竹筒倒豆子一般供述起来。
    半月后,本地大小官员和数十个商户皆被钦差周大人缉拿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百姓们都欢欣鼓舞。这些贪官奸商盘根错节,为恶一方,大伙早已深受其苦。
    入夜,周大人正在伏案阅卷,一个酷似樱娘的姑娘捧着香茶走了过来。此人乃是周大人的义女莲儿,她与樱娘本是孪生姐妹,生父被奸臣陷害,家人流离失所,姐妹俩也就此失散。妹妹莲儿被父亲的挚友周大人寻获,并收为义女,抚养长大,但姐姐樱儿却不知所踪,多年来,周大人并未放弃,仍四方探听樱儿的消息,直至不久前樱娘被骆乘风逼死,周大人才得知死者樱娘正是自己一直苦苦找寻的樱儿,不禁黯然神伤。莲儿闻讯后,更是痛不欲生。顾而,当得知周大人要巡查此地,她便随义父一同前来,并协助周大人拿获重犯。
    莲儿微笑道:“多亏父亲的奇谋,才让那些害人的赃官恶霸乖乖伏法认罪。”
    周大人苦笑道:“如此正义之事,却还要用到幻术和迷魂酒这等江湖手段才能行事。然而,若非如此,又怎能将那些赃官缉拿归案呢?”
    莲儿劝慰道:“非常之举,也是情势所迫。但愿以后世间多些为民做主的清官,少一些残害百姓的贪官。如今大恶已除,姐姐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二人举目凝望着窗外的明月,陷入无尽的思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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