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歌赋——长诗《姚鼐》 (陈先发)

《姚鼐》1774年冬。泰山北麓的小马尾松结成扇形。松鼠抱着松果,回到岩下窝里。山脚下。祖父们在烂了的稻茬丛中起伏。哦。他们至死的禾苗。他们指间的宝塔。(这样的开阖。是否有更深的意思?)在傍晚。当蝙蝠在小哨所和杂货店的门框上排列出发光的图案。他们吐下的雨水。枝条之下的雨水。嘀嘀嗒嗒地稀释着,瓶子里的蜂蜜。―――麻雀,飞快地将一枚板栗击穿,激起一小团叫做“时间”的褐色烟雾。我历来对这类风物的遗传,充满了警惕。像子宫的收缩。在那些仿佛可以随意剪辑的句式中。在蜷曲于一台电视机中度过的无聊下午。我的遥控器里,有四个无名轿夫和知府朱孝纯漫长的哈欠。一个怪脾气文人的膝盖下,侧卧着为俚语所困的山顶。当他用桐城腔念出“苍山负雪”之时,我忍不住笑了―――我认得那个蹩脚的男主角:他扮演他难以理喻的姚鼐。在清风剥开他的前额,麻雀连续击穿板栗、松果、和我换来换去的频道之际。他用手指拢了拢几根花白的头发。只有这一刹那的灰暗,是恰如其分的。这么多年,我厌倦登山。用腿丈量的旧障,我早已度过。在呼啸的缆车里。偶尔看一眼山外。我知道那祭祀的香火中摆着我的桌子。桌上。呜咽的小瓶子里,靛青的蜂蜜以凝固供我自省。―――大片的,《清史稿》里的棠棣树,在那里。邋遢主妇的小河水。宽大履带的卡车在山腹压出的齿痕。忽然一动的小石桥。和主妇们捕捉麻雀的蓝色旧围裙,在那里。围着山巅在转动的坛子和田埂。捶打着山脚下一无所获的沮丧。挑粪农夫嘴角上,笔直的炊烟。和数不清的,当我们老去便无人可属的小河水。―――在那里。赤脚医生张春兰的小诊所,也在那里。树荫下。锥子的缝缝补补和三两声止疼片般滚动的狗吠,点缀着河岸―――假如姚鼐不曾登临,这一切已终难描绘。我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的下午像瓶子里发出“怦”、“怦”、“怦”的敲击声。当老桑向屋顶展开尺度。巉岩之灰在语文课本的复述之中一年长高一寸。我侄子曾送给我一尊泥塑的姚鼐。披头散发的姚鼐,有一张苦味儿的瘦脸。侄子从合肥搪瓷厂下岗之后,再无事可干,整日躲在小屋子里,用木刻,竹雕,纸剪,铁削,窖藏了无数个姚鼐。(事实上,这不能养活他患肺病的妻子和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我骂他的时候,他急促地喘着气,大声地跟我争辩―――这也正如当年的姚鼐走了过来,余荫下说着他坐地成仙的大梦。哦。夏日的午后。对生活的忍耐像一笔不动产。闷热哦。三尺多长。稀里糊涂的搪瓷和理应扔到门外的不动产。我们的争吵中,间或刮进一缕清风:当麻雀,击穿打着盹的这粒粒桑椹―――我知道我的桌子终于从桑树下摆出了。我们谈论着,那时的专制。那时的金銮殿。那时的钟声。那时的小池塘里。从同一个切面截取的荷花,被观赏者愚蠢地比喻为“晚节”。时而是闷热的偏殿。在旁观者眼里。我们是完全不能相容的两个人。你有卫道的松枝。我有世俗的桑椹。你有一颗从袒卧的凉席上伸长了脖子,看门外荸荠长出白花花身子的闲心。我有无数个在街头厮混,搅着声色的烤羊肉串,不愿回家的夜晚。你有坟头的占星术。我有瓜子壳吐了一地的,看不完的肥皂剧。你有跟老僧谈棋的一垄,两垄韭菜地。我有―――抱着靠卖淫养活全家的妓女一起哭,一起用头撞墙的一面墙,和无数面墙。那墙上的红标语变得黯淡了。那墙边的哭声,变得庸常了。你有鱼玄机。我有麦当娜。当那时的鱼,从已经干涸的硬泥跃出,我知道这曾经让我们相濡以沫的一切都需要重建了。不仅是这些东方的史诗:像一把伞撑开了的《古文辞类纂》。像一株剑麻般乱蓬蓬的《燕子笺》。像拽着铁塔,走过的宽阔湖面。也不仅是那些我难以尽享的碎屑:我侄子的顽症和代代相传的色彩。当你有“论辩、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说、箴铭、颂赞、辞赋、哀奠”这十三棵小马尾松。我有湖边,推不倒的雷峰塔。假如这一切可以区分:从方苞浮云般的杂记到他无可名状的文字狱。从青翠的桑木。到桑木体内的绞刑架:我可以择一而居吗?从貌似看鹤,到揣度它翅膀中深深的寒暑。从午夜的街角,看着烤山芋的孤老太太,再也控不住地喊了一声“娘”。到无人应答的,在烤山芋中升起,熟透了的七级浮屠。我们一块儿护着的东西。在哪里?站起来,把瓶子里的蜂蜜都倒掉了。把桌上成排的旧电线杆再数一遍。把张春兰家小诊所,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偷偷卖光血浆的农民工再数一遍。在草丛里自言自语。默默地穿上旧盔甲。我确知世间伟大的僧侣,像明月一样克服了对自身的厌倦。他们登上了高高的山顶,也依旧,讨论锅碗瓢盆的哲学。当麻雀依次击穿―――伴我度过每一日的这一杯残茶。几粒小药丸。一枚结婚戒指。一瓶润滑剂。几张塑料制成的老家俱。这楼角的旧自行车。老叫花子。无言的阅报栏。在更远处。这坍塌了一半的小祠堂。已经垮掉了却依然金灿灿的油菜花。―――这些走在街上的人。这些身份。推销员。妓女。出租车司机。官员。剃头匠。这些早上刚换了新衬衫,下午必将被汽车撞死的人。这些刚走出小巷口,就被一根扁担捅出了肠子的人。这些爱读李商隐,也将和他一样死于肝硬化的人。这些因活着而羞愧,不得不去找死的人:他们看着一根绳子发呆。日光和尘土绕着绳子如同这根绳子发出强烈的光线。当这根绳子―――最终吐出了宝石,我看见更多的人:在废加油站产下私生子的少女。在班主任的柜子中产下私生子的少女。在精神病院产下私生子的少女。在湖边产下螃蟹的少女。她们排着长队。解开扣子。看着麻雀飞来,一下子击穿她们。哦被击穿的老瞎子哭了,他看见已喝了一辈子的,洁白的牛奶。―――这一杯漫长的牛奶。在我下午无聊的遥控器里。如果我用一只麻雀真的贯穿了这一切。是否可以确认这个世纪是我的,而不是你的?当飞机的轰鸣传递过来这无人看清的国度―――我又凭什么留有这副剖开的腔肠?当侄子的喋喋不休像纷乱的桑木之荫覆及整个下午的桌面。麻雀体内发生了什么。仿佛从未有人知晓。当壮年的姚鼐辞官南下。小毛驴驮着他的“教化”,撒开了蹄子。哦他的青砖灰瓦。他的后鼻音。他的印刷体。程朱理学的小麻雀长鸣于每一户的屋檐之下。来不及逃掉的祖父们被击穿了。学会了种地时根本用不上的“狮子吼”。来不及梳妆的姑姑们,流着鼻血。坐在桑树下。抱着滚烫的小板凳,学会了写名字。女工。刺绣。暗恋。玩魔术的白绫。修庙。她们也学会了,在夜间的棘丛中,让眼力胜过虫眼。以辩认那些朝来夕去的小河水―――学会了如何欣赏一个时代的胡言乱语。这也是我的景象掏空了他的景象。当我的小瓶子里,坚韧的冰柱融去,拟为姚鼐的麻雀们喳喳地乱成了一团。我知道世间那伟大的僧侣,也正是今日,平面的僧侣。那些。忽然一动的小石桥,也正是那从未动摇过一丝一毫的小石桥。我保持着对他早年的鄙夷。和晚年的敬意。是什么人在“扮演”他的教化?―――连续多日。我不再说一句话了。教化炼成的虚无是如此硬朗,一屁股坐上去之后,那小板凳依然滚烫。山脚下。孤老太太的宝塔和稻茬丛中薄霜的返光。哦无常的小河水。挑动了色情的小河水。当我在书房中以冷眼为你的远望做好了铺垫。当我觉得“习惯”了,河水便涌来。当我觉得“出世”了,桑树就更绿。一种秩序?是啊。一种秩序。是否有一颗心,在承受这一切?在浮世和它的回声中。在受辱和它的影子上。在尺度和它的战争里。我们因丧失而变得富有起来。正是那履历的小河边。少年因率先长出阴毛,宣告了一场胜利。他拱起的喉结里,涌动着我的遗嘱。当他结结巴巴地,不能清楚地念出来。一只麻雀―――猛地击穿了他。他小学六年级的阴茎一阵抖动。有谁愿意为这种不老练的快乐负起责任?这就是我经常怀念的小河水:一次地理性的悲剧。当1967年秋。我生于桐城的某场细雨之中。姚鼐为我的阅读移来了泰山。―――那大片稻田的麻痹。天井的冲淡。油菜花的均衡。又岂是这一堆糟糕的修辞可以替代?我知道我有一张令人发抖的桌子。摆在我的每一顿饭中。摆在我日复一日的器官里。用饥饿可以说服那些失去的风物回来?我已经多天不说一句话了。我所历经的雨水,嘀嘀嗒嗒地稀释着,小瓶子里的蜂蜜。如果有新的灯盏覆盖了旧的灯盏。如果欲望的小河水迎来了枯水期。是否也有另一个尺度,降临到我的头上―――让水底的积薪。和墓碑上的姚鼐对应起来。让我单纯的声音和久久不能破除的音障对应起来。在寂静的山脚下,听任松鼠抱走它语言的偏殿。整个下午,我不能原谅我的侄子。对往事的忍耐像一笔不动产。她向日葵一般的脸庞,是早就获得了肯定的。请让我,把我的所见与我的审判对应起来。像一个人奇迹般的老有所依。在众鸟高旋之下。当小河水翻吐着清凛的泡沫。许多事物也慢慢地醒了过来。从北斗星中掏出天理的尺度。它蜷曲着身子像一只不知死活的麻雀把我的脑壳击穿了。桑树下。我微苦的桌子铺向那四面八方。注:姚鼐(1731――1816年),“桐城派”之集大成者。1774年曾写出《登泰山记》。在仕途的巅峰期辞官回乡,开馆授学教化民众。200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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