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歌赋——《故乡》(组诗选) (熊盛荣)

故乡

当我写下∶故乡,不仅仅意味着乡情、失眠

思念和泪水……还有那些无可避免的伤痛

比如庄稼地里一千条蠕动的青虫

比如歉收时节中一千双欲哭无泪的眼睛

秋凉了。我看到比黄花清瘦的妹妹

不到十八岁就披上了半喜半悲的嫁妆

天晴落雨。父亲的风湿关节又开始发芽

他的胃,被生活的雨水洗白

被村庄、粮食和土地绞得一阵阵地疼

我记得奶奶的生命之烛,被风吹灭的那个

夜晚

她在哮喘∶剧烈。持续不断。多少年来

她就这样一声声地咳、咳。直到用尽一生

也没有把生活的暗伤∶那些肺部的淤血

一口口地吐出来……

纪念

这个夜晚奶奶睡去了∶平静而安详

她躺下去的时候,不再有半点声息

几十年的光阴,可以简单地描摹为一天∶

她忙碌。喘息和流泪。为五谷丰登祈祷……

她压抑不住地喀血,让我看到她咬碎的牙

她的胃痛、风湿症和肺部的阴影

所以,这个夜晚我相信她仅仅是需要休息

她睡去了,匆匆地

甚至来不及跟我们道一声“晚安”

铁匠二叔

他五十多岁了,双鬓积雪

国字的脸,象一块淬火后的青铁

我叫他二叔,别人叫他熊铁匠

他拉动风箱,呼哧呼哧地响

象他的喘息,把生活的火焰吹得旺旺的

铁满面通红。他抡锤就打

叮叮当当∶那是在一声声地

敲打着他的关节炎、偏头疼和体内的骨头

有时他一锤击下∶竟然无声无息

那一定是击中了他内心的痛

三十年了,他的两个女儿早就远嫁他乡

一个儿子,是他精心打制的锄头

刨开了泥土下的秘密,并把家谱种下

而他,则把自己打制成一柄薄薄的刀

只轻轻一下,就给生活划下了一道小小的

向内的叙述

2002年∶农历七月。大雨汹涌着节令

象十万呼啸的马群,扬起我们内心的尘土

整整一月,大雨不舍昼夜

雨声哗然,弥漫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和叹息

还有田里扬花的水稻,那些生病的孩子

正在一声声地呻吟呢……

谁在一根根地抽着旱烟

让生活的怨气蓄满内心悲伤的肺叶∶

“对于生存,我们忍了又忍……!”

谁又把扫帚焚烧?然后净手燃香

献上刀头和酒,供奉她身体内的神

她在请神昭示∶何时大雨停息,阳光普照?

她越来越低的祈祷声,象泪水一样湿润

最后她站起来,听着啪啪的雨声

忽然感到一阵阵地疼∶那些雨滴

象透明的钉子齐唰唰地钉进他的体内

赶集回来

那些回家的人群走在黄昏的前面

他们风中浮动的面孔,炭火一样地

半暗半红

马匹在前,它们驮着化肥、粮食和酒

还有油盐酱醋∶这些生活的佐料

常常把日子调配得苦苦的

行人在后∶方言。放荡的笑

那个满面红光的酒糟鼻,话最多

他一定又在街边的小酒馆里,把他的胃

象海绵一样地接上劣质的包谷烧

也有人沉默着,双眉紧锁

银行的催款单,还是政府的白条

都骨头般地噎在心里

而有谁注意到∶更晚归的人还在途中

这群归巢的鸟,它们暗敛的翅膀

将在今夜收藏起多少露水和星光

村庄

象巫师施法的土碗∶小小的村庄

盛放着千百年来的风水、八卦和宿命

被人们供在岁月的神案上

灾难、疾病、打工的背影……

这些,让我看到生活的旧抹布、洗洁精

也擦不去碗上的油污和灰尘

经受摔打,缺了一个口

再缺了一个口。但小小的村庄

这只巫师施法的土碗,却始终没有破碎

始终容纳着亲人们微热的光阴、泪水和信

心……

大田坝

我内心里突的一滴血液。或者

一句母语∶大田坝,小小的村庄

我浩大的生命的地理

一盏马灯从夜色中闪出来,岁月也闪出来

让我看到自己还未长大的童年∶牧马打柴

口含童谣,我细声细气地唱

把白天唱白,把黑夜唱黑

而我热爱的乡亲们走在农历的背后,默默

无声

他们把无法治愈的关节炎、偏头疼和风湿

装进胃里,一日日地消化着生活的忧伤、

泪水和信心

大田坝,我浩大的生命的地理

我该怎样抚摸你外表的皱纹、茧花和伤口

才能触及你内部中深而又深的疼

大风

大风苍茫。大风苍茫

大抽打着脸庞,象刀子

在时间的深处刻下了记忆和风霜

让一个人的背影更小,衣衫更响

让现实更近了,梦想更远了

大风苍茫。大风抽打着脸庞

象生活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心上

细节

五十多岁的母亲在灯下动作迟缓

手微微地抖着,翻找着一只陶罐里面的东西

似乎在一点点地寻找着时间深处的某些记忆

忽然“啪”地一声,陶罐坠地

破为几块,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针、纽扣、棉团……就象那些流年的往事

全都散开了

她愣了一下,俯身拾取那些打碎的瓷片

拾起一片,却又丢了另一片

这些生活的碎片,是被她怎样一一地拾起

的呢?

最后她才拾起针、纽扣、棉团……

接着她穿针引线,开始缝补衣服

就象给破了又破的生活,一次次地

打上补丁。而她只是轻轻一针

就把我的灵魂刺得鲜血淋漓

回到我的乡下

回到我的乡下∶我必须把我浮华的身份降低

把我沉默的心,放到泥土的最低层

把我在异乡的昵称和普通话一一抛下

然后捡起我土里土气的乳名和乡音

电已经停了好几天,我早就习惯了油灯的

日子

习惯了父亲在夜间的磨牙声,镰一样地

切割着地头的青草。但我不习惯的是∶

母亲头上的风霜和积雪,更深了

甚至她在半夜起床,查看我是否盖好被子

而我在梦中重复着白天的场景∶

在村口,一个孩子用弹弓打鸟

飞出的石子,结结实实地打痛了我的童年

乡村小学

一拨又一拨的老师和学生,进去了

又出来,象地头的庄稼

一茬又一茬地收了,又播下

而我是其中的哪一株麦子?包谷?

或者水稻?我背着兄长们传下来的布书包

蹦蹦跳跳地上学放学,象一只出巢的鸟

又象一粒流星,落进母亲的梦里

这些年来,该走的都走了

某些该留下的,却未能留下来

我五十多岁的父亲,在这里教书三十多年

他不动声色地见证着学校的三次修建

从木楼到砖屋,从砖屋到三层的平房

象一个人生命中换上的衣服∶童装。工作

服。老年睡衣

而唯一未变的,是那口青铜的大钟

多少年了,它的声音依旧高亢而洪亮

它被岁月的铁锤一记记地敲打

谁也不知道它被敲打出多少道暗红的内伤

给母亲

请让我写下一个滚烫的词汇,深入你脸上

的皱纹、泪水,和时时发作的胃病、关节疼

请让我掏空身子,装下你一生的

爱情、命运、贫穷,和奔跑的青春

母亲,如果天黑了,灯灭了

就让我取出体内的血为油,磷为火

照着你把春天裁下,把秋天补上

如果夏天旱了,庄稼枯了

就让我的眼泪为雨,还给你一个五谷丰登

而我声带沙哑,怀抱疾病

母亲啊,请原谅我虚弱的肺活量

喊不出我涵容无限的热爱、幸福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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