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来了,
    你们都去了,
    我都看到了,
    但是我没有动,
    我看着你们
    就像看着木偶——”
    理发室里的大镜子,
    像小镇上的先知,
    以无声的语言,
    向我讲述这个平凡的真理。
    我不得不说,
    三十二年过去了,
    我心中的情欲还没有平息,
    这是我片刻都得不到安宁的原因,
    我的欲望就像溅在绿叶上的石灰,
    这是折磨我的第一个问题。
    折磨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死亡,
    人们用寻欢作乐把它放弃了,
    不是要等到死亡的时候,
    我们才是死人,
    不是要等到烧成灰烬 ...

我是圆心,我立著
    太阳在我的头顶的方位划弧
    我是海的圆心,我立著
    最浅的蓝在我四周划弧
    我在计算两个极点
    把一道天然的七彩弧放在西方
    但黄昏说是冷了!
    用灰色的大翻襟盖上那条美丽的红领带

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你们不认识我如同你们不认识世界。
    我的遗容化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们彼此相似: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
    我祝福过的每一棵苹果树都长成秋天,
    结出更多的苹果和饥饿。
    你们看见的每一只飞鸟都是我的灵魂。
    我布下的阴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在书卷,
    在那儿,你们的名字如同多余的字母,
    被轻轻抹去。
    所有的眼睛只为一瞥而睁开,
    没有我的歌,你们不会有嘴唇。
    而你们传唱并将继续传唱的
    只是无边的寂静,不是歌。

半岁的儿子
    第一次在大立柜的镜中看见自己
    以为是另一个人
    一个和他一样高的小个儿
    站在他对面
    这番景象叫我乐了仿佛
    我有两个儿子——孪生的哥俩
    “天伦”的兄弟是“地伦”
    两个小人儿一起跳舞
    同声咿呀然后
    伸出各自的小手
    相互抚摸、击掌
    像是一言为定
    我儿子的孤独
    普天下独生子的孤独
    差不多就是全人类的孤独

我承认,从那以后眼睛就易于潮湿。是性格懦弱?不辩解了。但我愿提及铁凝
    近作里的一段情节,讲到一个少年打靶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忽被从操场叫到学
    校食堂,面对山一样堆积而需他一一剔除腐叶的白菜,仅因其家族有“革命营垒
    的对立面”,孩子对步枪怀有的那种敬畏的迷恋也就剥夺净尽。那少年坐下来强
    忍住眼泪劈菜帮。四周静寂得很,他终于听见“泪珠落在菜帮上的噗噗声”,竟
    是一种嘹亮。后来冻疮生满双手。是懦弱还是坚强?铁凝称他是最坚强的男子。

前往故事中的人们
    搬开了一座大山
    他才诞生
    我从事故出发
    刚抵达另一个国家
    颠倒字母
    使每餐必有意义
    踮脚构着时间的刻度
    战争对他还太远
    父亲又太近
    他低头通过考试
    踏上那无边的甲板
    隔墙有耳
    但我要跟上他的速度
    写作!
    他用红色油漆道路
    让凤凰们降落
    展示垂死的动作
    那些含义不明的路标
    环绕着冬天
    连音乐都在下雪
    我小心翼翼
    每个字下都是深渊
    当一棵大树
    平息着八面来风
    他的花园
    因妄想而荒芜
    我漫不经心地翻看
   ...

像是从前某个夜晚遗落的微雨
    我来到南方的小站
    檐下那只翠绿的雌鸟
    我来到你妊娠着李花的故乡
    我在北方的书记中想象过你的音容
    四处是亭台的摆设和越女的清唱
    漫长的中古南方的衰微
    一只杜鹃委婉地走在清晨
    我的耳畔是另一个国度另一个东方
    我抓住它那是我想要寻找的语言
    我就要离开着哺育过我的原野
    在寂寥的夜晚徘徊于灯火陌生的街头
    此后的生活就要从一家落雨的客栈开始
    一扇门扉挡不住青苔上低旋的寒风
    我是误入了不可返归的浮华的想象
    还是来到了不可饶恕的经验乐园

牛呀,羊呀,马呀,都有一颗霞青云淡的心。老陶
    狠狠掐灭烟头,说:“这几乎赤裸可见”,它们在黎明的
    厩中闲谈,谈雨水,谈收成,田埂上夏季越滑越远。
    谈主人,衰老的驼子,咳得很凶,勾着腰朝下生长
    绝望地生长,灌浆,壳却是空的。有时的话题要塌向唯心主义
    “鹭鸶的白,难道是谁洗出的?还有泥泞的黑,我们终生的
    奴役”。许多事物,生而注定。要趁黑前往湿漉漉的山顶
    或是牛呀,羊呀,马呀的子宫里扎营。要趁黑去井中
    提水。他有点瘸了,剩下的半桶水,注向石槽
    它清亮地回旋,夹着三两声未散 ...

说着永远的故事的浪的皓齿。
    青青的海的无邪的梦。
    遥远的地平线上,
    寂寞得没有一个岛屿之飘浮。
    凝看着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
    因为离开故国是太久了。
    迎着薄暮里的咸味的风,
    我有了如烟的怀念,神往地。

走遍了地极,都没有看到有你的家。
    但我在心里说:走遍了地极,
    你的帐幕却随着我。
    你用海洗我的脚,用光亮为我束腰。
    你行在我前面,后面,上面,里面。
    我从前与世人同住,不知道帮助从你而来,
    我从前以泪当饮水,
    我弹琴,但也不知道给谁听。

夜半醒来抽支烟。
    月光下,小个便,
    不也蛮富有诗意的吗?
    忽然哼起儿时的几句歌,
    怪苍凉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
    将会以一种退休之姿
    出现了吧?然则F调的披头
    和G调的小咪,还有,
    那些孤挺,那些昙花,
    总该早点儿为它们
    作一番安排才好。
    于是有一流星划过天空,
    自东南东而西北西。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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